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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城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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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7 15: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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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无关梦想 于 2012-10-31 19:43 编辑


      这温暖得刚刚好的阳光里,泡一杯家乡的茶,剑毫或弦月都好。捧一本书,拿一把椅子,最好是有靠背的,放在庭院里,或阳台上——怎么样,凡俗人生里的安逸,就这样随着阳光流淌出来了。

    我常常是这样。当然,我们都很忙碌,为了生计,为了理想,为了更大的房子和更好的车,那些厚重经典的名著,我们在这喧嚣里是难以静心思考了。不妨事的,读书有很多种方式,未必都要忧国忧民,那些深重的灾难,写的人都没办法解决,就更别提我们读的人了。
    散文,首选。篇幅短,情感诚挚。当然,要有选择的,浓情的山水不如看图片,泛滥的抒情不如看肥皂剧,琐碎的流水账不如去围观微博好了。我喜欢的散文是质朴的,干脆的,没有妆饰的。

     2012年,我买的第一本书是散文集《半堵墙》。作者徐迅先生是中国当代知名的散文家,是我们潜山人。他以温暖的笔调把我们带回到赤着脚的童年。田野里的稻香,沿着河流的奔跑,坝埂上开着的紫色蚕豆花,在月色星辰的乡村夜晚提着生命之灯的萤火虫。还有少时,对农事的抵抗,对故乡的悖离……此去经年,我们只有在这本散文集里怀想乡下的四季了。 那些在田间地头碰碎的一路露珠,如泪浣过一般在我们的心头晶莹透亮。看这本书,眼睛会湿的,无关苦难,而是心头的那一点柔软。
      除了散文,短篇小说,也是不错的选择,睡前,翻看几页,困意袭来时,一个短篇正好完结。或许写短篇小说的人也是考虑到了这点吧。比如刘庆邦的短篇,不超过万把字,闲适散淡的笔调,最适合睡前看,不紧张,不刺激,他老人家只是跟你说几件他们村子或者他们矿上的人和事而已,虚虚实实,意味悠长。放在枕边,你试试吧。
       若你是个情感丰富的小妇人,再向你推荐一本,付秀莹的短篇小说集,爱情是主题,但里面没有轰轰烈烈的大情感。毕竟我们这些庸常俗世里的小女人,只适合细水长流的小日子。付秀莹这位女作家也明白这点,她写的是小情感,你心窝窝里那一块不太想示人的部分。她那绵密精致的语言,仿佛你分别多年的闺蜜,在月色撩人的夜,同你细细碎碎地倾诉。而你听着,心头时而澎湃,时而感伤,暗暗喟叹一声,我也曾这样啊。
       当然,看书么,男女还是有别的。再推荐一本适合粗线条的男人看的,荆永鸣的小说集,敞敞亮亮,坦坦荡荡,干干脆脆。如酒桌上,一帮哥们,曾患过难。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他的小说里,还真有很多故事是在饭店里发生的。
       我在今年,还看一个人的书,慕容雪村。他的语言是浪荡的,不羁的。淋漓的笔触如一把利刃,挖出一堆隐着的腐肉,鲜血横流,再坚硬如铁的心都碎了。满目的破碎里,如果我们的人生还能残存一点温暖,不知该会怎样地去珍惜了!
    这阳光不错,看看书吧。



因为爱情


     玉兰姐姐仍是每年的正月初二回娘家,但她那倜傥得无与伦比的先生并没有一起。

     玉兰姐姐这十年来都是一个人回娘家。她先前很是柔美很是幸福的笑容不见了。

     她一个人,搭县城到我们梅城镇的小巴,在正月的初二,什么也不带,就一个人。她的眼神很空旷,眼睛仍是美,但眼角有深重的皱纹了。她仍如早些年那样,瘦长的身材,但不穿从前那样飘逸的风衣了。她仍旧皮肤白皙——可邻居们说她苍黄的脸,我一点也不认同。又说她瘦长得有些不合时宜。

     玉兰姐姐今年四十八岁。一个四十八岁的女人仍旧一幅如十八岁般瘦长的身材,那就不太体面了——我们小镇上的邻居们都一致表达出这个意思。

     说玉兰姐姐闲话的妇人们或男人们都一脸臃肿,腹部鼓突。我很讨厌。

     玉兰姐姐现在回娘家,不再在小镇的街头走动,也不与邻居们打招呼。先前她回娘家,会向邻居的孩子们分发出人意料的小礼品,比如俄罗斯的套娃,或者印度的手工小毯子,还有台湾的凤梨酥等等。我就曾得到过玉兰姐姐送给我的塑封过的加拿大红枫叶明信片。

     玉兰姐姐的婆家在我们县城一个古老的小区。她的先生听说是在福建和全世界做生意。往年的正月初二,她和先生开着一辆军绿色的越野车并且带满满一后备箱的礼品回到梅城镇拜年。她的先生气质高雅得异常,穿藏青色的风衣,微微卷曲的黑发很浓密,明亮的眼神,平坦的小腹,肩膀宽且特别端正,干净的黑色皮鞋,笑容温和,身高超过一米八了,我们小镇上没有这么高个子的男人。

     玉兰姐姐的先生叫张亚生,我喊他亚生哥。我们小镇上的邻居们在电视里看到上海滩上的许文强叼着烟斗出来的时候,说,这个人有些像张亚生,但没有张亚生斯文。费翔穿着红衣服唱着冬天里的一把火出来的时候,他们又说,这个人有些像张亚生,但没有张亚生看起来那样稳重。总之,是他们有些像亚生哥,但都比亚生哥还差一点儿什么。

     亚生哥一到梅城镇,我们小镇上的男女要说上好一阵子,特别是女人们。他们全都喜欢转到我们四牌楼来。亚生哥拿出烟散给邻居们,微微的笑,露出白白的几颗牙。不薄不厚的嘴唇,恰到好处地说几句话,声调不高也不低,着重有力,语气却又轻,让人听得真切,平舌音和翘舌音分得清清楚楚。不像我们梅城镇的人,十和四永远一个音。他在说话的间隙会拿眼神与玉兰姐姐作无声的交流。玉兰姐姐温婉含笑,以眉目呼应。很多年都是这样。

     我也在每年的正月初二回梅城镇拜年。我在二十三岁以后,每年的正月初二,也和我的先生一起回梅城镇,带着我们的儿子。

     因为有亚生哥这样的一个姑爷,梅城镇上所有的姑爷都不大被人们放在眼里了。没有人会去关心别家的姑爷。人们只会说,天哪,张亚生这回带十大箱子十年窖藏的古井贡,或者,张亚生上回带十条大中华,我的乖乖,十条哪,大中华哪……所以,我的先生,这个叫李小安的小个子男人,没有人来关心他——他没有钱买十年窖藏的古井贡,五年的都不会买,至如大中华,一包都没有。他买几袋便宜的糕点,我的哥嫂们轻描淡写的眼神掠一下,便丢开到一旁。我假装对此一无所知。

     邻居们喜欢转到我们热闹的四牌楼来,围着亚生哥问台湾的事,仗会不会打起来,那么点泪滴大的地儿,不收回来么?亚生哥恰到好处的笑,敬烟。雪湖村的张巧嘴还问过亚生哥,日本的男人和女人都在一起洗澡么?张亚生,你不是去过日本吗,是不是和女人一块儿洗过澡啊?亚生哥仍是恰到好处地笑:呵,哪里的话。顺手抓一大把巧克力给张巧嘴。亚生哥的手干干净净的,指甲都绞掉了,手指的末梢带有微微的淡红色。

     哎——我在这时候,心里便会长长地叹一声。李小安的手总是给小指留长长的指甲,他说是留着掏耳朵。

     亚生哥来到我们梅城镇娶走玉兰姐姐的时候,我才八岁。八岁的我,要是被亚生哥摸一下头,或者拍一下脸蛋,我会激动得一整天都是心跳蹦蹦的。我想,我长到玉兰姐姐那样大的时候,我也要嫁一个亚生哥那样的男人。

     终于我长大了。只是我对着镜子,才发现,亚生哥那样的男人,不是为我而生的。他是为玉兰姐姐那样的女人而生的。

     玉兰姐姐的年轻时不光是亚生哥,还有很多出色的年轻人来我们梅城镇追求她。我也不光只是喜欢亚生哥。我喜欢他们所有的人,随便哪一个都是极好的。然而,对着镜子里的小眼睛塌鼻子,以及所有的衣服在我身上都显得码子小了的矮胖身材,我深深地叹息。我只配嫁给李小安这样留着长长的用来掏耳朵的指甲并且喜欢听大胸脯大屁股的女人唱歌的男人。我深深地叹息,为自己。

     我在二十六岁那年,我的亚生哥忽然消失了。此后再也没有见到过。我常常摸摸自己的右脸颊,那里曾让亚生哥轻轻地掐过一下。亚生哥,去了哪里呢。我的小小的单眼皮的眼睛汪了两滴泪,掉了下来,吓自己一跳,那泪滴居然那么大。可我的眼睛真的很小。

     我仍是每年的正月初二带着儿子和李小安一起回梅城镇。玉兰姐姐也是。我们都是搭县城到梅城镇上的小巴车。下了车穿过嘈杂的河街,那里总是有一大群人说着梅城镇东西南北四条街上的飞短流长。哪怕是在正月的初二。我和李小安带着儿子一起,一下车,便抬头看到那些都曾相识的人们,我不知道该不该丢个笑脸给他们——我还是没有,他们也不在乎的。我低着头,有些无趣地往四牌楼的方向急急走。然而玉兰姐姐不会低着头,她一个人,步伐不急不徐,昂着脖子,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她和我一样,也往四牌楼的方向走。河街的邻居们因为玉兰姐姐的出现——或者专门等着玉兰姐姐在每年的正月初二这天在河街出现。他们异乎平常一些了。看到玉兰姐姐,头侧着探一下,几个人聚拢了些,眼睛还是追随着玉兰姐姐,带着审视或者说是窥探的神情——他们要给玉兰姐姐的昨是今非下个结论,大概是这个意思吧。玉兰姐姐在她三十八岁的时候,忽然那个倜傥得无与伦比的男人失踪了。她们又没有孩子——因为爱情,玉兰姐姐曾与我说过,她要保持她完美的爱情,哪怕是孩子也不能来分享。她只属于张亚生一个人。可我的亚生哥为什么不接着与我的玉兰姐姐分享他们的爱情呢。

     我的亚生哥,他到底去了哪里?十年了,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为什么不再出现在我们梅城镇了呢?哪怕他什么也不带,也不开那台军绿色的越野车,只要他出现就可以了。亚生哥。我的小小的眼睛又汪出了两泡大大的泪滴。

     我在二十六岁以后,每年正月的初二,会让李小安带着儿子先回县城,而我陪玉兰姐姐在她从前的房间里睡上一晚。

     玉兰姐姐仍是回梅城镇,只是她静静地枯坐在她从前的闺房里,哪儿也不去。她在她自己的阴影里,静默着。那早先所熟悉的,眉含千山之黛,眼带万顷碧波,统统都不见了。

     不过玉兰姐姐现在见到我,仍会笑。她只对我才笑,我固执地这么认为。她一笑,随即便荡漾开来一股明媚的春色。让我觉得温暖极了,甜蜜极了。我的记忆里,便全是玉兰姐姐十八岁时的景象了。那真是极美丽的景象。

     我曾不只一次地向李小安描述玉兰姐姐的美丽——他总是扭过头,不解地看看我的脸,然后拿手来探我的额,说,你没毛病吧?那个死鱼一样的老女人得了神经病瘦成一把干柴没有胸脯也没有屁股那也叫美丽?

     不是的。不是的。我急急地辩解。我为李小安对玉兰姐姐的粗俗评价而痛不欲生。他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美丽。玉兰姐姐是真的美丽,她的十八岁是我们小镇最美丽的神话。

     李小安收回他的眼光。他的眼睛盯着电视里一个解读美国和全球其他国家关系的嘴巴喋喋不休的专家,说,神话?是笑话吧!

     不是的。不是的。玉兰姐姐真的是我们小镇的神话。

     李小安不再理我。那个专家的话说完了。他又换了一个频道,里面一个胸部很大涂着绿色眼影紫色唇彩的女人在搔首弄姿地用港台腔唱歌。“你爱我还是她?”电视里的女人扭动着浑圆的屁股不知道在问谁——“她”唱成了“叉”的音。李小安看得津津有味。嘴里跟着哼唱,他和电视里的女人一起叉来叉去。

     我有些沮丧。亚生哥一定不看这样的节目不听这样的女人唱歌吧。当年喜欢玉兰姐姐的那些男人们全都不喜欢看这样的节目不听这样的女人唱歌吧。

     我一沮丧,便会延续好长时间,一直到上床睡觉了情绪也不得缓解。这样,李小安在被子里拿手探我的身子的时候,我会粗暴地推开他,然后烦闷地转过头不理他。李小安的脾气在晚上总不那么好,他的手被拒绝,便会连身子也受到牵连——一骨碌坐起来,跑到外面的小酒巴喝整通宵的酒。酒精到了胃,受牵连的却又是手脚了——常常砸掉酒巴的器具,或是拿穿着纯牛皮的三节头皮鞋的脚去踢人家停得好好的车。李小安最爱穿那种特制的硬硬的纯牛皮皮鞋,踢车子门,会被他踢得瘪下去一块。然后,麻烦就来了。就这样,他总是这样。我不光是沮丧,还很讨厌。

     我喜欢玉兰姐姐十八岁的时候身边围着的男人——其实那时候,他们只能叫男孩子。他们都没有亚生哥那样高。

     我喜欢那些男孩子。亚生哥还没有出现的时候,我喜欢那些哥哥们。

     他们都干干净净的,也安安静静的。

     我好喜欢啊。

     我常常仰着脸,眨巴着我小小的单眼皮的眼睛,看着那些长相斯文的哥哥们。他们有的会弹着吉他唱歌,有的会吹口琴,还有个会写诗的,我真是欢喜极了。

     可我那时候只有六岁。不光只有六岁,最要命的是我还塌鼻子小眼睛。

     玉兰姐姐比我大一轮。我们是两只兔子。玉兰姐姐刮着我的塌鼻子说,我们是两只兔子,你是只兔子精,小东西。她说。因为玉兰姐姐说我是兔子精,我竟以为所有的精怪都是好的,以至于看《西游记》,恨死了打白骨精的孙悟空。还有,我们梅城镇的邻居们说玉兰姐姐是狐狸精的时候,我以为狐狸精也是极好的精怪。比兔子精还要好,有很多会唱歌会写诗的哥哥们来喜欢,心想,我长大了也要当狐狸精。

     玉兰姐姐刮着我的塌鼻子说,兔子精,我们俩都是兔子变成的精怪。

     玉兰姐姐刮我鼻子的手好漂亮啊。

     玉兰姐姐家养了两钵白玉兰花,她的爸或是妈喜欢吧,反正两钵,开在窗台下,青花瓷的花钵。玉兰姐姐的手指,和那开着的白玉兰花儿一样。香香的,白白的,柔柔的,美美的——我喜欢玉兰姐姐用那白玉兰一般的手刮我的塌鼻子。
我还喜欢跟玉兰姐姐一块睡觉。

     我的家在四牌楼73号,她的家门牌上挂着四牌楼72号。我从六岁开始,常常和玉兰姐姐一起睡觉。本来我是和妈爸睡一张大床的。我喜欢头埋在妈的胸前睡,也只有这样才睡得着,我妈也喜欢我这样睡在她的怀里。可雪湖村的张姨有一回听我的妈说了,她真可恶,她说这样对小孩子不好。我妈赶紧不敢这样子了。我妈特别听雪湖村的张姨的话。我本来不会被生下来的。我妈说,她一连生了两个儿子,不敢再生了,怕又是个儿子。可张姨说我妈这胎绝对是个女儿,她保证。我妈在极度不安及恐惧又期待的情绪中生下我,发现果真是个女儿。她高兴坏了,一直奉张姨为神灵一样,跟我们四牌楼所有的邻居都说张姨会看胎里的男女。也因为我是个女儿,又最小,我妈一直让我喝她的奶。她说只要生个女儿就不生了。她特别喜欢女孩子。在我没有被生下来之前,我的小哥被我妈扎着辫子眉心处点一粒红穿着小花裙子在梅城镇的三街六巷跑来跑去——他那个笨蛋,后来哭着吵着要当妹妹不当哥哥。他比我大四岁,也就是说,他当了四年的女孩子当了四年妹妹。他眉清目秀,像我们的妈一样标致。

     我一出生他的好日子便结束了。我们的妈只专宠我。我一直喝我妈的奶,喝到六岁,直到张姨说这样不好。我妈才不敢让我再喝下去了。对我不好的事她绝对不会干的。其实我妈说,她那时候早就没有奶水了。可我忘记了,我只记得,我特别喜欢睡在她的怀里。否则,我便会哭闹。

     我一哭闹,我妈便心疼了。她只得让玉兰姐姐来哄我。

     玉兰姐姐好香啊。

     我的头靠在她的腋窝处,一股神秘的香味。我的泪和鼻涕全止住了。我拼命地往她怀里拱,她拼命地把我的头往腋窝处抵,抵得我无法动弹。我妥协了,也安静了,这比妈的怀抱味道还要好。

     我在玉兰姐姐的身上睡着了。我的头还抵在玉兰姐姐的腋窝处。我在那神秘的香气中睡得极其香甜。玉兰姐姐轻轻地搬动我的头,妈轻轻地把我放到床上。玉兰姐姐想要离开,她的腋窝被我的泪和鼻涕弄得很湿。

     我总是在这时候嚎啕大哭起来。我一哭泪和鼻涕便又跟着出来了,并且伴随挥舞双手乱踢双腿这样无赖的行径。

     我爸脾气暴躁,他一听到我哭,便会用他那执剔骨刀的手抱起我,说是要给我扔到花炮厂后面的西河里。我们梅城镇的花炮厂里炸死过人的,死人的手飞到厂子后面的西河里了。爸要给我扔到那有死人手的河里,我怕得要死。

     我哭得更厉害了。

     妈跟在爸后面抢夺我,爸大声地骂妈。

     玉兰姐姐只得小声地跟妈说,云姨,让小雨跟着我睡吧。我出生的那天,天上下着小小的雨,所以便得了个小雨的名字。要是那天打大雷,那是不是我的名字应该叫大雷呢。我想。可玉兰姐姐的名字多好——玉兰,是不是她出生的时候,她家窗台下面的玉兰花恰巧开放了呢?

     妈从爸手里夺过我,和玉兰姐姐一起,走到四牌楼72号的那间有着一个小小的木窗子并且木窗子上挂着印有青松白鹤图案窗帘的房间里,给我的身子轻轻放在玉兰姐姐的那张铺着淡蓝色小花床单的床上,给我的头移到那只略长一点儿的里面灌着野菊花和荞麦壳子混着的枕头上,我闻到了熟悉的神秘香味。我睡着了。

     玉兰姐姐给我挪到里边儿一点,她侧过身子,手搭在我的后背,拢着我,她也睡着了。玉兰姐姐现在回娘家,仍是在这间房子里。当年那小木窗子还在,窗台下的两钵白玉兰花没有了,连那青花瓷的钵也不见了。那青松白鹤图案的窗帘也在。木窗子有点朽烂了,窗帘上的图案灰蒙蒙的一片旧色。松一点都不青,鹤是灰色的,一如玉兰姐姐端坐在房中的神态,灰暗的,枯枝般。

     玉兰姐姐还有一个姐姐,她叫玉叶。我不欢喜玉叶。一点也不欢喜。她们俩长着一样的高个子,一样的白皮肤,可她们的妈不是同一个人。邻居们说,她俩共天不共地。玉叶老嫁不掉人,从来没有哪个男孩子会来追求她。

     玉叶粗声大气地说话,高个子背勾着,白脸上全是糊遢遢的雀斑,像鸟在脸上拉了屎之后又拿爪子踩过。丑死了。可玉叶常骂我是丑东西。她骂我说,你这个丑东西,生生像坏了程驼子。我的爸叫程驼子,他的鼻子也不挺,嘴大,眼小。背上还挂着一个驼子包。
     我不是丑东西。她才是。我的大哥最疼我,我告诉他,玉叶骂我丑东西,像程驼子。我的大哥那天中午在食品厂的门市部偷来了两只麻饼。他站在街沿边,看着玉叶在门口择菜,我的那时候十三岁的大哥用他刚变音的喉咙大声地说:哎呀,这麻饼真是好吃啊!他边说边用两只手不停地倒腾着两只麻饼,倒腾得麻饼上的芝麻粒子脱下来了不少,我吞了一下口水。我的大哥边倒腾边说:麻饼麻饼,麻子做成饼子真好吃啊!麻子为么事要长到脸上去,做成饼子才不糟蹋掉呢,玉叶,你说是不是啊?

     玉叶拿眼白狠狠地剐我的大哥:流氓,长大要挨枪子儿,要困彰法山,要得狂犬病,流氓,流氓孙二。

     玉叶真会骂人。孙二是我们小镇上的流氓,他挨了枪子儿,被扔到彰法山了,他的爸被狗咬了得狂犬病死的,这全是我们小镇上骂人最恶毒的话。我们小孩子一起,赌咒发誓或证明自己的清白时会说:我要是扯了谎,就是孙二。或者,我要是说出去,就让我得狂犬病。由此可见,玉叶有多么可恶。

     我的大哥也不是好惹的,他气急败坏地给麻饼放到嘴里咬了一口,几粒芝麻扑扑簌簌往下掉,比玉叶脸上的麻子好看多了,而且很香,我又吞了下口水。我的大哥嘴里嚼着麻饼,恶狠狠地吞了下去,开始骂玉叶了,你这个麻脸,母老虎,母夜叉,你这个丑八怪,丑东西,我做流氓都不会强奸你。

     玉叶哇的一声哭了。哭的时候,脸上的麻子全变成了红色,手上篮子里的菜全洒了。她哭着跑进了屋。我的大哥气呼呼地朝她家的街沿边吐了一口痰——他刚吃那一大口麻饼,痰里面都是香的,吐掉多可惜。我的口水又泛出来了,只得吞下去。

     其实大哥只需再骂一句玉叶也是驼子就行了。她勾着的背也像驼子。可我大哥大若是怕涉及到我们的爸,才没有骂她驼子吧。

     大哥后来那咬了一口的麻饼塞给了我,另一只没有咬的也塞给了我,让我别告诉妈,明天他要去偷大椒糖给我。红色的大椒糖,吃完了嘴巴红红的,舌头上也是红红的,我特别欢喜。我不告诉妈。我很高兴大哥骂了玉叶,骂她丑八怪丑东西我很高兴。

     我不是玉叶骂的丑东西。我是玉兰姐姐说的小东西,我是兔子精。玉叶是属老虎的,她就是只母老虎。丑东西母老虎。她还是只夜老虎,她的妈贵姨说过,玉叶是元宵节的晚上出生的,是一头夜老虎。贵姨并不是玉叶的妈,我们四牌楼的人说的,那么玉叶还有可能是只野老虎呢,多可怕,专门瞪着黑眼珠出来吓人。玉叶常常亮出她的眼白给我,她比老虎还要可恶。

     玉兰姐姐和我一样,都是温柔的兔子精。玉兰姐姐有一天特别兴奋,她的脸红红的,刚刚看完一封信,眼睛里放着比天上的星星还亮的光。她拿那封信贴在胸口上,嘴巴也是红红的,很像我吃过大椒糖的嘴巴。她对我说:小雨,你说我是只温柔的兔子精吗?我觉得是。可她不要我回答。她一个人笑着,自言自语,兔子精,兔子精。我不定睛地看着她,她捧着我的脸高兴地说:小雨,我们俩都是温柔的兔子精。所以,我认定自己是温柔的兔子精,绝不是玉叶骂的像我爸程驼子的丑东西。

     玉兰姐姐那天晚上抱着我睡,不再给我的头往她的腋窝处抵了。她任由我的头无赖地拱向她的胸前。那里软绵绵的,特别香,太舒服了,我还来不及吞下口水就睡着了。那来不及吞下的口水洇湿了玉兰姐姐棉绸的花睡衣。

     我因为知道自己是和玉兰姐姐一样的兔子精,我便晓得乖乖地小声气说话,不骂人,不脱掉鞋子在三街六巷乱跑。兔子精是温柔的,玉兰姐姐说。我妈疼爱我极了,她也喜欢玉兰姐姐,常常拿我爸从食品组偷回来的大骨头用报纸包着塞给玉兰姐姐的妈,说:贵姐,给玉兰熬汤喝,她那么瘦。

     这时候,有很多男孩子来追求玉兰姐姐。甚至有很远的百里之外的别的小镇上的年轻人。河街的人民商场布匹柜台前,总是转悠着一些清清爽爽的面孔。他们每个人都是斯文的书生相。我们四牌楼卖馄饨的田奶说,玉兰就是个菩萨,她招来的全是白面书生。不像东关乡的程小丽,那个惹祸的精尽招些流氓小痞子,搞得梅城镇不得安宁。这样我才知道也有一种精是不好的,那就是惹祸的精。程小丽被食品祖汪老六的老婆揪着头发在河街又打又骂,引得梅城镇东南西北四条街的人全围着看,看的人又笑又骂。后来汪老六又被雪湖村的三乱子打瘸了腿。

     找程小丽的男孩子都是穿着大大的喇叭裤留着比女人还长的头发,吹着尖声的口哨,反正乱七八糟的,我看着都害怕。我们四牌楼的邻居们常常几个人一起哄跑着说,快,去看程小丽了,那个惹祸的精又惹了祸。田奶总是摇着头说程小丽的妈做多了过,生下个现世报。东关乡的程小丽眼睛特别大,下巴是尖的。她走路喜欢晃屁股扭腰。腰特别细,我总担心她的腰会被她扭断掉。我的两个哥哥也都说程小丽漂亮。但是,我觉得她比不上玉兰姐姐。这么说吧,玉兰姐姐一站在那里,眼睛里轻轻带点笑,像我大哥那样捣乱的男孩子就乖乖地连话都不敢乱说了,有时脸都会红起来的。我妈说我大哥的脸皮比城墙还要厚,我爸剁骨头的手扇他耳巴子都不红。我亲眼见过我爸扇我大哥的耳巴子。他一巴扇在我大哥的左脸上,我吓得抖了一下。可我大哥却给右脸送上去,咬着牙齿说:程驼子,你再扇一下。来吧,这里。我吓得赶紧闭上了眼。这时候玉兰姐姐上前给我的大哥拉到她家去了,我跟在后面。玉兰姐姐摸着我大哥的脸,给她的头抱在怀里,我大哥忽然大声地哭了。玉兰姐姐的怀里那么香,我大哥为什么要哭呢。我爸扇他时倒不哭。

     但程小丽不行,我大哥见到程小丽,像着了疯一样,盯着她的屁股看,也变成了小流氓的样子。

  那时候,天天带着我睡觉的十八岁的玉兰姐姐从学校回来,在河街的人民商场上班。她的爸郑伯在东门的菜市场卖毛鱼,不大喜欢说话,身上都是毛鱼的味道。她们家没有男孩儿。贵姨那时候帮人洗衣服,也卖毛鱼。 至如玉叶这样讨厌的母老虎,我都不记得她干了些什么,反正没有正经的工作。

    六岁的我还没有上一年级——我妈说上一年级就不让跟玉兰姐姐一起睡了。我赖着不肯报名,我妈说那就明年再上吧。不上学的我有事没事也转悠到河街的人民商场,望着副食品柜台上那一个个大玻璃瓶里的麻饼大椒糖暗暗吞口水,是不是兔子精的口水特别多呢,有时我这样想。玉兰姐姐常常会在下班的时候跑到副食品柜台为我买水果糖或大椒糖。然后牵着我的小手,往四牌楼的方向走。她的脊背直直的,头微微地昂着,好像梅城镇东街早上的太阳一直没有照到我们四牌楼来而是全照在玉兰姐姐的脸上了,满面都是明媚的光芒。她拉着我的手,我们从河街出来,便有目光一直尾随着,一直到小北街,又跟着到招待所,再到我们的四牌楼,一路都有,我觉得骄傲无比。

我们四牌楼的邻居们都说,玉兰姐姐家后来的那爿店是一个姓杨的老师为她出钱置办的。我一点儿也不记得有什么姓杨的老师,我想,一定是我的邻居们乱嚼舌根吧。 他们总是这样。

   总之,有几个大哥哥常来找玉兰姐姐我是知道的。

   我在六岁的时候,已经完全变成了隔壁家的孩子了。

   我妈常塞点我爸带回来的莫名其妙的用纸包着的散发着怪味的东西给贵姨。贵姨一点儿也不在乎她们家多我这一个女孩儿。只是玉叶常常翻着白眼瞪我,因为玉兰姐姐认定了我是和她一样温柔的兔子精,我也不怕玉叶了。

    十八岁的玉兰姐姐满身都是袭人的神秘香气,这是真的。我说出来,李小安不相信。可的确是真的。不光是我这么认为,连一位戴着眼镜的白白净净的会写诗的斯文哥哥也这么说。

    那是个夏天的夜晚——因为我在下午吃了莲蓬,又在晚上吃了很多的西瓜。所以确定是夏天无疑。我们四牌楼68号拐脚处的那一盏灯都熄了。那是最后一盏灯,那盏灯一熄,我便乖乖地爬到玉兰姐姐那满是香气的床上。我在玉兰姐姐那散发着神秘香味的枕头上,很快便会睡着。可那一天因为西瓜吃得多了,我睡着了又醒了——我想尿尿。我醒了,玉兰姐姐还没有睡, 我吓坏了——她没有穿那件棉绸的花睡衣,我看到了她光滑的后背。一位戴着眼镜的斯文哥哥头埋在玉兰姐姐的胸前。那个哥哥说,啊,你胸前的玉兰花全部开放了,太香太美了。真的,我听得千真万确。那个哥哥白净的脸庞,头发短短的,前额宽宽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原来玉兰姐姐的香气是从那儿传出来的。我那会儿吓得尿床了。尿完了,翻了个边,又睡着了。

    啊,你胸前的玉兰花全部开放了,太香太美了!我记得这句像诗一样的话。六岁的我,记得真真切切。

此后,常常看到那个哥哥跟在玉兰姐姐的身边,我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但他和玉兰姐姐一样,仿佛我们梅城镇上所有的阳光都照在他们两个人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光辉。

    我那时候太想快快长大了,快一点,再快一点。我拼命地喝妈熬的大骨汤,我想快点儿长大,让胸前也开放出香香美美的玉兰花儿。
    可很快那个哥哥不见了。玉兰姐姐脸上的光褪掉了,她常常在晚上抱着我不说话,好像我把刚吃了几口的大椒糖掉到地上沾了好多灰一样。

    那晚如梦境般的一刻以及此后不长的时间里那个斯文哥哥和玉兰姐姐脸上奇异的光辉,还有那句如诗般的赞叹,竟像一粒封存了多年的种子,忽然在我的青春开始时一下子萌芽,烈烈地生长。我在我十六岁时猛然间发现那颗种子冒出了浅绿的芽,接着又长出青绿的叶子,再接着居然长出了枝干,我甚至还听到了哔哔驳驳生长的声响。我害怕它会开花,我害怕得心都疼了。我拼命阻挡。我阻挡不住。以我矮胖的身材,那美得惊人的玉兰花不知溜到谁的胸前去偷偷开放了。我每天托着自己笨重的身体,恨不能回到童年,回到六岁的时光,永远不要这样长大。
   
      我在没有美丽的玉兰花儿的青春里忍受着折磨与煎熬。我一遍又一遍地幻想出当年那个哥哥头埋在玉兰姐姐胸前为她无限赞叹的时候斯文干净的形象,那应该就是爱情的样子。那是我一辈子都得不到的。

   只是,当年的玉兰姐姐为什么与那个哥哥没有继续他们的爱情呢?我六岁的记忆中,更多是麻饼的香和大椒糖的甜。

  很快又出现了亚生哥。高大帅气的亚生哥,带着很多好吃的来到了梅城镇。亚生哥一来我们四牌楼72号,我的肚子就要闹几天,我妈说是吃杂了嘴。

      玉兰姐姐二十岁的时候,穿着红色的衣服,被亚生哥用小轿车接走了。我们梅城镇东西南北四条街的人那一天全涌到我们四牌楼来了,人们都挤着抢糖果。鞭炮放了很多,糖果也散了好多。糖果是我的小哥散的,我的大哥负责放鞭和炮。那种大大的筒子炮,我大哥也敢点,他一点着,我小哥就往那炮的边上扔一大把糖,砰的一声响后,糖果就散得四处都是,一大帮孩子都去抢。我不用,我的小哥给我围兜里全装满了。我记得那天玉兰姐姐哭了,玉叶也哭了,贵姨和郑伯都哭了。我没有,我又吃杂了嘴,闹了两天肚子。

    玉兰姐姐结婚后就没有在人民商场上班了。我也不记得亚生哥那时候是做什么。至如在福建做跨国的生意,是后来的事。但在梅城镇,人们就老说亚生哥,好象亚生哥才是我们梅城镇的人一样。每年的正月初二,我们四牌楼比河街还要热闹。72号的街沿边都是高兴地笑声。我那时候得到过玉兰姐姐送的好多东西,滑雪衫,绒线的帽子和围巾是一套的,上面有两个小球球。穿到学校里,连老师都问我是不是家里有大城市的亲戚,我得意地说,是玉兰姐姐送的。老师说“哦,郑玉兰啊,怪不得了。”


    但是当我很快长大,又很快顶职到我爸的食品组,就不再想要玉兰姐姐送的礼物了——玉兰姐姐仍送漂亮的衣服,可我穿着像借来的,鲜艳的好看款式到我身上,从上到下都好象是一种嘲笑。我暗淡的神色里,没有了对见到玉兰姐姐的快乐——她的存在,让我更加痛苦。我很快结识了喜欢胖姑娘的李小安,我想早一天结婚。我结婚的时候,没有像玉兰姐姐那样哭,但我的妈哭了。

    玉兰姐姐忽然在三十八岁那年,头一回一个人回梅城镇。
   
    那天我和李小安带着两岁的儿子,准备吃一餐中饭就回县城的。我对回娘家拜年完全是程式化的任务。两双哥嫂对我不满意,爸对我不满意。当年妈硬是让我顶了爸的职进食品组。当年是当年,食品组很吃香,可我似乎只得到了食品组的油荤,除了一个肥胖无比的身子,我还落了一个下岗职工的身份。妈觉得亏欠我,避着人,偷偷地塞点钱给我。两个嫂子对我和妈投来心知肚明的冷眼。妈像犯了法一样对着嫂子们低下老迈花白的头。我拿着妈偷偷塞给我的钱,我也不想要。可又收下了。想着玉兰姐姐和亚生哥在隔壁分发礼品,被众人簇拥,赞叹……,连那个最讨人厌的没有嫁出去的梅城镇四牌楼老姑娘玉叶,在正月的初二脸上的麻子都闪着快乐的光芒……,我的心尖上像一大群蚂蚁在来来回回地爬。那时候,我是嫉妒过玉兰姐姐的。 我嫉妒得要命。我很想告诉亚生哥,玉兰姐姐十八岁时的那一个夏夜,她胸前的玉兰花儿已经开放过了,已经被别人采摘过了……
   
     可那一年的正月初二,妈带着欢快的神情,裂开她瘪下去的嘴,急急地对我说:“玉兰回来了,一个人,孬了。小雨,你快去看你玉兰姐姐,她愚掉了,张亚生跑掉了。”

    我飞快地跑向四牌楼72号——我的哥哥们早就搬离了四牌楼,四牌楼被外地老板改造掉了,我家的老屋早被两个哥哥卖掉了。大多数邻居都在后来的阳光城新买了房子。但老姑娘玉叶还住在这里,她在河街是有一爿店的,就是那爿邻居们传说姓杨的老师为玉兰姐姐出钱盘下的店。贵姨夫妻两个人在同一年去世的。玉叶一个人在梅城镇有一套旧宅,还有一爿店,不知为什么一直嫁不掉人。

    玉兰姐姐果然一个人。她呆呆地坐在她从前的房间里,眼神里什么都没有。不见了亚生哥。四牌楼的邻居们三个一伙慢慢往72号的街沿边靠,梅城镇东西南北四条街的邻居们也三三两两往四牌楼72号的方向赶来。很快玉兰姐姐的那个小木窗子下挤满了人。像当年她出嫁的那天一样。

    我在那一时刻极度无耻地快活了一下。这是真的。在我们梅城镇的邻居们头一回没有以艳羡的眼神看玉兰姐姐的时候, 我心尖上所有的蚂蚁都爬走了。我轻轻松松地快活了一下。

    玉兰姐姐在脱她的上衣,从外面的那件米色风衣脱起,紧接着又脱掉了一件黑色的羊绒衫,里面是一件订珠的粉色质地很高档的低领内衣,她抬起手,还要往下脱——我和玉叶一起冲上去,关上了门,门外人声嘈杂一片……
我那天没有回县城,我在梅城镇的四牌楼72号住下了。那个晚上记忆深刻,我将永生不忘。玉兰姐姐那晚一直在对我说话,她在说她的爱情。

她说十八岁,张子良写信给她,说她是温柔的兔子精……
她说十八岁,张子良对她说, 啊,你胸前的玉兰花全部开放了,太香太美了!
她反反复复说这两句话。
   
    那间陈旧的房子里,昏黄的灯光下,那晚的玉兰姐姐不停地说着爱情,玉兰花,开放,兔子精,张子良,……她的脸上闪着一种奇异的光辉,不是太阳照的。正月初二的晚上,窗外也没有月光,可玉兰姐姐脸上那种光芒非常奇特。
    难道这就是爱情吗?可为什么不是亚生哥呢?玉兰姐姐的爱情到底是在哪里?她那美丽的玉兰花儿难道真的只有十八岁那年的夏夜是最挚烈的开放吗?我那心尖上爬走的蚂蚁又陆陆续续回来了,又在来来往往……
    这十年来,玉兰姐姐都是这样,每年的正月初二,回到梅城镇,回味她的爱情,我陪她一起,睡一晚。之后,我和李小安带着儿子过着自己庸常的生活,觉得爱情与我们没有关系。

后来
后来,玉兰姐姐四十八岁以后,她的婆家人给她赶回到了梅城镇。脸上长满麻子的老姑娘玉叶对这个妹妹非常好,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因为爱情 不会轻易悲伤
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
因为爱情 简单的生长
依然随时可以为你疯狂
因为爱情 怎么会有沧桑
所以我们还是年轻的模样
因为爱情在那个地方
依然还有人在那里游荡 人来人往
……
    当这首歌被王菲在2012年的春晚上演唱的时候,我的玉兰姐姐被她的初恋男友——那个叫张子良的男人带走了。
    他是一位著名的外科专家。是我通过网络强大的人肉搜索联系上的,他完全不是我六岁记忆中的样子。

    这是我们梅城小镇上的一个传奇,我在这个传奇里体验到了爱情 。


2
、晓城喧嚣



    三十九岁的爱吃红烧肉的焦旺来已经福态得面目全非,178公分的身高,体重快接近100公斤了.。他将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拍了拍肥厚的肚皮,对着镜子欣赏自己半祼的身体。老婆薛丽丽带着女儿焦点去了城西的娘家,新上任的新能源开发总公司办公室主任焦旺来同志在这一时刻觉得惬意无比,他要和他的网友视频了。
   
    焦主任来到卫生间洗脸。平时女儿焦点老笑话爸爸的脸不是用毛巾洗的,而是用油条洗的,要不怎么会那么油呢。他用了点老婆的洗面奶,对着镜子里的一脸泡沫,发现鼻孔里黑乎乎的鼻毛有些突兀,平时怎么从来没有发现呢?焦主任洗净脸上的泡沫后,又找到一把剪刀,仔细地修了修鼻毛。剪刀大了点,修得不是太好,他用小指又往鼻孔里顶了顶。侧脸正脸照了一阵,觉得还算可以吧,才拿起洗脸台上的大宝在脸上抹匀。

    焦主任在视频前还做了一项重要的准备,那就是先给老婆打个电话。薛丽丽正在打麻将,可能摸了一张废牌,接电话的口气非常不好,没说两句就挂掉了,还骂了句神经病。她当然不知道老焦不是神经出了毛病,而是精神出了毛病,一种类似于要恋爱了的毛病,年届不惑的老焦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得上这毛病。

    接着焦主任将窗户窗帘又检查了一遍,将摄影头的位置调整了一下。他对自己的臂膀还是很满意的,准备视频的画面尽量靠近手臂和肩膀这一块。

    九点还差十分钟。焦主任哼着小调。他有的是时间。今晚,无人打扰,今晚,也无法入睡。嘿嘿,他想着,一个人笑出了声。

    焦主任在网上的网名叫“水击三千里”。
    他的网友叫“雪玫瑰”。
    “水击三千里”隐身上线,设置只对好友“雪玫瑰”可见。这招是“雪玫瑰”教的。焦主任上网时间不长,当上办公室主任不过一个月时间,公司给他配上这台笔记本电脑也不过三个星期,学会QQ聊天也是最近两个星期的事情,网络恋情的开始是上个星期天的晚上。





    生活对于有的人来说,就是一场惊世大梦。比如焦主任。
    前几年的时候,新能源开发总公司还是一个不温不火业绩平平的国有老企业。可忽然有一天党的政策关照到了这个行业,从上面调来一位不寻常的老总。用晓城的方言来说,这个老总是个“狠头子”。

    这个狠头子为新能源开发总公司争取到了世界银行新能源项目资金一个亿的美金,建起了潮汐发电厂;然后又争取到了两千万国家项目资金,将所有水电站的机组进行了改造;将新能源开发公司年代久远的大楼重新改建,一楼的店面全部出租,年收入高达上百万;任职的最后一年,还并购了一家濒临倒闭的国有老厂,准备按四星级的标准建成响当当的晓城大酒店。这个狠头子让新能源开发总公司职工的收入一下子跑过了GDP,让他们进入了晓城的中产阶级。他自己呢,也顺理成章地走上了人生的巅峰,成了一个国有上市公司的最高层领导。
    而如今,三年一度的换届工作又要开始了。

    一个这么好的单位,有什么比人事问题更让人敏感的呢?可代理总经理都主持工作一个多月了,还没有具体的动静。坊间纷纷扰扰的传言,仿佛黄梅时节的雨,阴晴不定却又淅沥不止,搞得有希望进一个台阶地或想往前一步的同志们是人心惶惶,如同网络上流行的那首无字歌《忐忑》:“哦……嗯”,“啊咦耶……”。据说这首歌是一个外国人创作的,他真懂中国人的心思啊,一个忐一个忑,一句词都没有,无言可表的,博大精深的,包罗万象的,中国人心态。

    晓城千丝万缕的关系,一叶动而全树摇,新的老总仍然是上面派来的。领导嘛,总归是要享受权力的,否则拥有权力有什么意义呢。每个领导都是要自己亲自洗牌才能享受到把每一张牌再打出去的那种乐趣。所以新老总一来就对人事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公司的主任级以上职务必须通过考试,所有职工包括一线机房值班员均可报名参加,笔试过后再通过职工评议,二者成绩取胜者任职。再留一些无关痛痒的职位用于安置这个晓城方方面面的关系。

    焦站长参加考试了,他竞选的是办公室主任一职,并且笔试取得了第三名,职工评议的时候他以全票当选。



    年初的时候,焦旺来还只是一个下属小电站的副站长,离县城三十多公里的山区。电站不大,八百个千瓦的装机容量,二十来个职工,每年会到公司总部开两三次安全生产方面的会议,基本他这个副站长要行使的职权大不到哪里去。职工们有时客气喊一声焦站长,有时喊老焦。

    电站食堂的炊事员是当地的村民。那个女人吃菜不挑剔,做菜也不挑剔。职工们会三天两头地对焦站长说:领导你得想办法,我们吃不好怎么工作呢。
    焦领导喜欢吃红烧肉,也会做红烧肉,就在客餐上签个名字,自己骑着个摩托车去村头买回几斤带排骨的肉,洗净切好。厨房的隔壁是职工的餐厅,机房里只需两个人值班,大部分人都在餐厅里打麻将或看打麻将。哗哗啦啦的洗牌声里,老焦将柴锅点着了,肥的先下锅,拿锅铲翻炒着,出油了,变色了。看打麻将的人趁着麻将机洗牌的空档,来到锅台边,向老焦惋惜着:“三个宝,三个宝还放了炮,老石这牌风要背。嘿嘿,我说的,要背了。”

    “可不是嘛,宝多不糊牌”。老焦应着,手里的翻炒不停歇,另一只手拿起菜刀将几块连着骨头的肉推进了锅。
    “天哪,八个头的卡七饼居然让你杠开了,老石,老石你这手是到怕三祖寺开了光吧!”
    老焦跟着乐了,嘴也笑咧开了,弯下腰往灶膛内加了两根干燥的硬松木,柴火烧得更旺了。
    看打麻将地又过来了,他刚才说的话没有应验,三个宝没有糊牌的老石居然杠开了。“老焦,你这红烧肉真是一绝,回头让我老婆跟你学学。”

   “你小子自己学啊”老焦笑着,拍了一大块姜,一头蒜,丢进了锅。
    “又不是什么难事,红烧肉又不是原子弹”。看的小子果然看真切了,老焦拿黄酒往锅里洒着,紧接着飞快地翻炒,酱油倒下去,锅台上井罐里的水此刻也咕嘟嘟地开了,冲掉井罐的盖,滚开的水冒着泡漫进锅里,发出兹拉拉的声响。

    “天哪,老石,你今天手气太好了,看好了日子时辰吧,要黄庄了居然海底捞!”餐厅里又传来惊叹声,看的小子不由得又往麻将桌边跑了。焦站长舀起一瓢滚水沿着锅边慢慢地浇下去,没过肉块,盖上锅盖,且让它焖着,香味散得到处都是。老焦也跟着到麻将桌边,手气好的老石兴奋得红光满面,打出一张八万说:“焦站长,你来打吧,我这一方兴得很呢!让你。”老石的牌果然好,又听了三六九饼。

    “肉还没烧好呢,我打什么打哦。”老焦摆了摆了手。说话间上家打出了一张六饼,老石吃了跑风,更是喜形于色了。

    焦站长走回厨房,掀开锅盖看看。锅内的水收成了汁,肉汤渐浓。他将炉膛内的柴火团成一团,硬松木烧得差不多了,成了火红的炭。红烧肉在锅里用炭火煨着,香味更大范围的漫延。餐厅里打麻将和看打麻将的职工们都觉得口中风发泉涌。在又一阵哗哗啦啦地洗牌声中,“吃饭了,肉好了!”焦站长喊着。洗洗手,甩着手上未干的水渍来到餐厅,“收摊了,开饭!”桌上的手就都停了,面前有钱的装进了口袋,面前无钱的吞了吞口水:“吃饭,吃饭,肉真香啊!”  
     
   他当了两年的副站长,每个月会上两个多星期的班,每个星期会做一两次红烧肉。去上任前,焦站长又为大家很认真地做了一顿红烧肉,笔试第二名的另一个电站车间主任因为职工评议落选了,焦站长觉得自己的当选应该归功于红烧肉。



    焦主任用QQ聊天的初衷很纯洁,练打字。刚上任,很多资料文件需要处理。公司倒是有专门的文印室,负责文印的两个美女,一个是县委副书记的小姨子田红,还有一个是县工会主席的堂妹张淑英。两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一天到晚聊衣服聊化妆品聊麻将聊邻居聊小孩聊狗聊有本事的老公,她们干工作倒也是干,但是边聊边干。
    刚上任的焦主任一时间没有什么心理准备,还不知道如何开展工作。秉承着谨小慎微的作风,从不敢摆主任的架子。有些文件他都是利用下班时间自己慢慢打印,在山区电站上班那么多年,红烧肉的手艺日渐见长,但电脑没怎么用过,连键盘都不熟悉,他看到十三岁的女儿焦点打字倒是很快,小手噼里啪啦能和网上好几个人同时聊天,这让他得到了启发。

    于是,他让焦点给注册了一个账号,取了个网名叫“水击三千里”。“雪玫瑰”也是焦点帮她加的。
    焦主任和“雪玫瑰”是在上个星期六的晚上聊上的。薛丽丽爱好打麻将,女儿焦点一般九点准时上床睡觉,不用操心,成绩优秀,学习娱乐生活,样样会安排,且样样出色,这是焦主任最大的安慰,比当上办公室主任还要难得的事。老焦打开电脑上了QQ。正好,“雪玫瑰”也妩媚妖娆地出现在他的好友里。
   “你好!”焦主任试探性地发出了个信息。

    笑脸,外加一杯热气腾腾地咖啡,焦主任这个菜鸟莫名地就热血冲头,激动了。
    “你是哪里的朋友”
    “我是晓城的,你呢?”
    又是一个笑脸。这个女人喜欢笑,焦主任心里高兴地想着。薛丽丽不喜欢笑,一年到头好象嫁给他很委屈一样苦着个脸。

    “我也是,真巧!”焦主任其实也很想让网友看到他的笑,但还不懂得哪里去搞这样的一个表情,打字的速度明显提高了一些,而且血液也似乎流得快了一些。

    “老乡”附着一个握手的表情。焦主任仿佛真的握到了对方温软的小手一样。
    那个晚上聊了好久,老焦打字不快,拼音也不标准,手指忙乱着错别字频频,雪玫瑰也不着急,慢慢地等着,耐心地教他用各类表情,直聊得老焦情绪高涨热血沸腾容光焕发,结尾用刚学会的表情发了枝玫瑰,然后挥手再见,信息栏里,小手慢慢的挥,五大三粗的老焦内心无限温情似灶膛内的松木柴火,烈烈的燃着,腾腾地升起一股浓焰,火红的光亮一片。


    两个小时的时间居然过得那么快,他恋恋不舍地下了线。在甜蜜的回味中,薛丽丽的麻将散场了,果然手气不是太好,脸色不悦地嘟囔着输了二十一个子儿,赢家连那零头的一个子都收去了。一块钱一个子儿,一些没有收入的妇女或退休的老头老太们,一块钱赢了总归是要收的。

    薛丽丽重重地将钥匙丢在茶几上。要在平时,老焦肯定在床上,即使没有睡着也要装做打呼噜。可此时,总归是干了点新鲜事,面上还潮红着,本身血压高,再加上心情激动又有点小小的不安,平时的作风竟变了,居然上前去抚着薛丽丽的肩膀,口气亲热地说:“洗洗,我们睡吧,输就输了!”。
    我们,睡吧,老焦的口气是带有信号的,可薛丽丽一则累了,二则输了,拨开老焦的手:“睡睡,一天到晚睡得跟猪一样!”老焦心中那些微的不安顿时烟消云散。



    第二天,星期天,老焦一早就去了办公室,对薛丽丽说有资料要整理,又上线,只是“雪玫瑰”没有上网。 老焦只得将聊天记录看了一遍又一遍。这个女人比薛丽丽温柔,比薛丽丽善解人意,比薛丽丽热情,比薛丽丽好,好,好……老焦在脑子里将这个女人和薛丽丽做对比,顿生烦躁,公司大楼里空空荡荡,仿佛被财狼叼走了五脏六腑。老焦在办公室里磨蹭着不愿意回家,不愿意回家看到那张不笑的脸。
    焦主任一直是个老实人,好象压根就没有做过什么过份的事。薛丽丽这些年除了打麻将,还喜欢和老焦聊某某某外遇了,某某某出轨了的八卦,有男有女。要是对象是男人,她的论点就是那男人有本事,有钱,有权,不出事才怪。然后半是得意半是奚落的口气对自己的老公说:还是我们老焦好,没这个让我伤心的本事。老焦一般懒得做过多的回应,嘿嘿干笑两声算作自嘲。

    事实证明,薛丽丽错了,老焦在三十九岁之前确实是没有让她伤心的本事,可不能代表老焦一辈子都没有这个本事。他在三十九岁之前从没想过会和老婆以外的女人暧昧。农村人与生俱来的自卑,每月工资卡由老婆一手控制囊中羞涩的自卑,身材过胖的自卑,甚至面对出生晓城的无能力无身材无姿色的老婆薛丽丽他都是自卑的。

    钱少,体胖,不帅,小才不露,不风趣,不解风情,可怜的老焦从来没有想过哪个女人会对自己展颜露齿。即便是通过考试竞聘当上了办公室主任,在公司这些同事当中,大多是在这个晓城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与背景,一个个都人五人六,风生水起地活着。唯有他,房子的债还没有还完,一个人的工资,一家人的生活,远在山区的父母需要照顾,他象一只卑微的蚂蚁,一粒米饭已觉知足了。

    而如今,一台小小的电脑,网络的那端,同城的陌生女人,对他亲切友好地笑。“雪玫瑰” !她该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吧。焦主任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面对着电脑浮想联翩。



    雪玫瑰现实中的名字叫刘玲,是晓城五中的一名数学老师,三十五岁。刘玲的QQ注册得很早,但和陌生的网友聊天是今年才开始的事情。她是一个学习能力比较强的女人,在网上下载资料,做教案,交流业务,她带的班数学每年全县中考都是前三名的成绩。有个八岁的儿子,按理说刘玲的生活应该是幸福的。的确,在她三十五岁之前,一直是幸福的。

    这个热爱工作的女人从不关心这世界上还有男人出轨这样的事情,她觉得全世界的男人都出轨,可她的老公不会。偏偏刘玲的老公丁平和全世界的男人一样,他喜欢上了老婆以外的另一个女人,确切的说是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未婚的女青年,与刘玲丁平都是同一属相,只不过小了十二岁。这个会弹钢琴的在晓城一家有名的KTV上班的女孩子,从丁平身边那一大堆风情无限的女人中脱颖而出。

    丁平和刘玲是高中同学,同班同桌,算得上青梅竹马。刘玲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考进晓城一中,让出生于干部家庭的丁平陌生而又新鲜。丁平在整个高中年代对刘玲狂热的迷恋着,迷恋着她象小麦一样的肤色,粗黑的头发,走路象小鹿一样奔跑,这是晓城女孩子都没有的特征。直至两个人双双高考结束——刘玲考上了省城一所师范大学,学的是数学应用,丁平上了一所不知名的专科学校,一毕业,两个人同时分配到家乡,一个顺利进了晓城五中的初中部教数学,另一个被有权势的父亲安排在晓城矿业局,结婚,有了儿子。两个人是所有的同学朋友同事羡慕的对象,幸福家庭的模板。
    刘玲是最后一个知道丁平的婚外情的,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两方的家人,朋友,同事,同学,只有刘玲一个人蒙在鼓里。这个单纯质朴的女人,她从偏远的农村考到晓城的高中,再到省城的大学,又回到晓城的中学,一路从学校又到学校,她的青春永远和孩子们在一起,根本不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她的丈夫,已经是矿业局副局长的丈夫,在那个她不熟悉的世界里夜夜笙歌,流连忘返……
    这个打击对于刘玲太大了,她没有脸去向那些曾经羡慕她的同事们倾诉,在这个晓城,她没有什么朋友。于是,选择了网上聊天。她实在太需要一个出口了。她有些后悔,曾经那些玉树琼枝的美好年华,她都干了些什么呢?每天匆忙着去学校,上课,下班,带丁丁,每天做一顿晚餐,菜做得象她的人一样,能吃,但不怎么好吃。

    他的丈夫丁平也很少在家吃饭,每天很晚回家,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是从办公室出来,酒桌,麻将桌,歌厅,桑拿房,足浴中心……他中年事业有成的身子从一个包厢的门形迹可疑地转进另一个包厢的门,门里面有一些年轻漂亮的风月小姐,那些五彩缤纷的门,专门为他们这样成功人士打开又关上。

     他家的房子很大,家里总是很乱,有一个面积不小的院子,每年春天都有人送来一些花木,可在秋天时就憔悴不堪了。双休日刘玲会大规模地整理一次,不到星期一又乱了。刘玲还象高中时代那样跑着走路,但丁平觉得不象小鹿那样轻盈可爱了,看起来总是风风火火,穿运动服,平跟的鞋,粗黑的头发,短的发式,光泽远不如从前。晚上,面对穿旧了的睡衣包裹着的女人,丁平再也没有了颤栗,没有粗气可喘了。麦子一样的皮肤没有做过美容,暗淡着,不会打麻将,不会唱歌跳舞,不喜欢跟丁平出去娱乐,晚上十点准时睡觉,丁平回家时,她基本都是熟睡的状态中了。

    这不是一切都很好吗?她觉得幸福的生活不过如此罢了,很满足。她觉得自己一直就那样,挺好的,没有变化,纯朴的,不俗气的,不虚荣的,她一直以为丁平也喜欢自己这样,一如当年。
    原来不是的,丁平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并不喜欢女人时时刻刻都那么良家,风尘一点何妨呢。妩媚的,青春的,妖艳的,又能坐在钢琴前艺术的高雅的女孩子, 比起自己的老婆,那感觉是大不相同的。

    这个三十五岁长相精精神神的男人,仿佛一尊大力神杯,有多少女人想博一博。
    刘玲以为她不犯规,不出错,就能永远拥有这尊奖杯。她不懂得那些女人有何等厉害,比真摔还疼的假摔,硬生生地倒在你面前,而且,教练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年头男男女女柳绿花红人们司空见惯了,谁来为你罚她的红牌?你斗不过的!
    刘玲也做过努力,不计较,当做一切没发生,算了,让危机悄悄过去。可事实是,博大的胸怀终敌不过小三的妖娆与纠缠,她悲壮的落败,觉得自己尊严扫地。勉强下去没有任何的意义。谁又能保证可以永远地拥有那尊大力神杯呢?谁能保证弹钢琴的哪天不会被拉二胡的踢出局呢?

    丁平离婚的时候说,他们之间亲情还在。原来只是亲情,什么亲情呢?兄妹吗?手足吗?刘玲泪流满面。丁平走的时候留下了这套很大的房子,很多钱,他很真诚地对刘玲说:“去买些漂亮衣服,对自己好一点。讲究一点,再找一个厚道的,我对不起你!我也不适合你了。”然后很快有了新的房子,和新人一起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经过半年的调整,刘玲真的有了变化,人总是需要刺激才能改变的。丁平留下的卡里居然有五十万,这是刘玲没有想到的。她虽然教数学,却算不来丁平的收入账。可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因为她觉得她的接班人会得到更多。丁丁的抚养权归她,丁平的母亲接去暂时带着,丁家这个权势官宦之家,还是有仁义道德的,觉得亏欠了这个女人。
    身心俱焚的刘玲决定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了。从头开始吧,她来到了晓城装璜考究的美发中心,让美发师将一些奇奇怪怪身份莫名包装精美的化学药品,一遍遍涂抹在她的黑色短发上,折腾了一个下午,镜子里的自己发式是时尚也是夸张的,苍黄着脸。刘玲又来到了晓城最高档的女装店,火眼金睛阅人无数的老板娘一眼就知道这个女人经历了什么。亲自为她量身打造,从里到外进行了重新配置。
    ……一件一件地穿上,又脱下,再换装,老板娘和风细雨地为她进行着装指导,不光是穿衣经,还有情感的疏导:女人这辈子,春天一过,便是冬天,不象男人,有枝繁叶茂的夏天和硕果累累的秋天,女人没有的。花期那么短,接下来便是长长的寒冬,年景不好的,霜冻,雪灾,会象钝刀,一块一块的凌迟。有几个女人一生会过得象男人那样痛快呢?没有的,所以,女人,只有自己对自己好一些,我们吃好穿好,打扮得美美的,才不枉费了此生。
    刘玲象遇上了一位学问高深的导师,教授她修一门新专业,她学得极其认真。刘玲要把自己的从前硬生生地切断,再长出新的节,全新的,不要旧的痕迹,不就是妖娆吗?不就是风情万种吗?刘玲穿着老板娘为她量身打造的裙装,试着用窈窕风情的步伐,走在晓城的街头,华灯初上,行色匆匆的人群里,又有谁会向她投来一瞥目光?忽然刘玲憎恨起自己来,繁华落尽,却又必须重新梳妆,粉墨登场。刘玲开始网上聊天,与各种男人,狂放的,婉约的,格律诗,花间词,进行风月无边的调笑……她必须走出去,从丁平的阴影里,从青春持续到中年的梦境里,走得远远的。她的人生接下来便是长长的冬天了,那么是不是要制造些温度,让自己也能在冬天里开出花,管它灿烂不灿烂呢!




    晓城的四月,芳菲未尽,满目繁华。焦主任的生活也如同这似锦的辰光,蓬勃了起来。
    潮汐发电厂的建设、晓城大酒店的动工,世界银行的那一个亿的美金,国家财政的两千万,新能源开发总公司的办公室主任焦旺来同志莫名地就忙碌起来了,隔三差五地就有老同学老乡什么地来联络他了。电话中亲切地唤醒他久违的回忆,好象曾经多么了不得的友情同学情,皆因他老焦的不经营而淡薄了。现如今,大家之间莫逆的情谊当然得续上。焦旺来的老同学翟一名一连做了好几次东,共话当年同学情。
    翟一名,晓城益名建筑工程公司的总经理,纳税大户,市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晓城电视台里经常出现他操着一口改良版的晓城腔、西装革履的模样。
    翟总端着酒杯对着老同学们说,他一直就欣赏焦旺来,沉稳,勤奋,有才气,现在的办公室主任只是刚起步。人生嘛,四十方开始,以后,副总,老总,有什么不可能呢。绝对有可能,百分之二百的有可能。
    来来,干了,这一杯为我们当年的情谊干了!焦旺来晕乎乎地干掉了杯中酒,好象真的副总老总的位置就空着等他去坐。
   同学的恭维之词他当然知道当不得真。新能源开发公司现在是什么单位,是晓城的一块大肉,肥厚诱人,焦旺来当然明白翟一名是看中了他们上千万的电厂机房建筑工程。
   可这恭维却分明让人格外的舒服。
   来来,翟总又端起杯,你焦主任嘛,也不能太本性了,现如今这社会,你有权的时候一定要好好把握。人嘛,都有几个不同的假面,一面用来道貌岸然,一面用来男盗女娼,当然我们同学之间,是真情流露的一面,我们要随时转换这些面。
   来来,为我们的真情举杯,接着几个人又炸了个雷子。
   在恰到好处的吹吹拍拍中,焦主任喝了一杯又一杯。这些年从来没有这样喝过酒。偶尔也在晓城的街上看到同学翟一名的尾号带“8”的奔驰越野呼啸而过,也曾在内心闪过一丝念头,那个人和我同过学。但那仅仅只是一个念头而已,两个无交集的人忽然一下子热络了起来,焦旺来有些许的不适应,可这不适应又伴随着莫名的满足感。
   酒后的内容更丰富了。以前的老焦是害怕应酬,酒量倒是有的,但怕说话,总觉得自己撑不起那些场面。喝完酒后大家去唱歌,在灯光诡异的KTV包厢里,红的黄的绿的色彩,脸上描得红的黄的绿的小姐,穿着红的黄的绿的不规则的衣服,白的露得太多了,老焦胖胖的身体有些吃不消,总觉得透不过气来,大脑缺氧,可血却硬生生地要往头上冲。他还没有来得及适应,这样的生活对于他是新鲜的,是梦幻的,也是刺激的。
   唱完歌后又去洗澡,在高温的桑拿房里,翟总通体红色,白里透出来的红,老焦恍惚间,竟然想起小时候家里杀年猪的场景。
   翟一名紧接着向老同学灌输人的一生要怎么活,围绕金钱、权力以及女人的问题总结出很多论点,可这些论点老焦觉得这辈子他也难找到论据去论证。



   老焦的满足感不单单来自同学情,还有,他和网友雪玫瑰已经在网上火热了起来,从矜持而节制地聊天,过渡到了暧昧的表白,雪玫瑰已经向他发过“我爱你”这样的词句了。
   “我爱你”!说实话,这三个字老焦没有说过,也没有听过,他和薛丽丽之间用不着这三个字,每月工资全额上交比这三个字实惠多了,而对于薛丽丽来说,她觉得嫁给老焦是下嫁了。因为她不止一次或明或暗地抱怨,当年有人给她介绍的另外一个男人现在搞开发赚了好多钱,在晓城最繁华的地段有三间店面房,租金每年就有三十多万,三十多万呐,一年,薛丽丽说这些关键字眼的时候总会加重语气,懊悔,不甘,反正情绪一大堆,为老焦生下女儿并让女儿姓焦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还需要爱吗!
   可眼下,这个只是存在于网络的女人,热辣辣地发来三个字“我爱你!”。老焦一下子手足无措,惊慌不已,怎么办,她爱上我了!“我也爱你!”老焦慌乱之中,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话能更好地来回应了。



   两个人都爱上了!多么美好啊!象晓城的春光一样,美好无限!
   老焦同志带着被网友爱恋的愉悦心情,臃肿的身材轻快地从公司大楼的一级又一级台阶上迈过,不时哼唱着黄梅小调。来客招待本是老焦最怕的工作内容,可现在全然变了,市里领导们经常来就潮汐发电厂的工程做调研工作,这么大的工程,不调查不研究一番咋行呢。一切行程的安排老焦现在都能干得妥妥当当,在席间谈笑风生,幽默风趣,甚至能恰到好处地穿插一些半荤的小段子。
   酒后唱歌,原来老焦也只是配角,可现在能轻松自如地和市里女领导来个黄梅戏选段《海滩别》,人胖嘛,肺活量大,中气足,一曲唱罢,让女领导眼角的鱼尾纹碧波荡漾。连同事县委副书记的小姨子田红都叫好送花了。这个平时看着有些清高的女人还拉着他唱了一首《刘海砍樵》,一声娇滴滴地:刘海哥,你是我的夫啊……眉目传情中,老焦的魂碎成了渣子。心里那个飘飘然的劲头。



   以前他老焦的日子那叫个什么日子啊。沉闷,枯燥,如一潭死水,在老婆日复一日地抱怨声中,有些麻木。贫穷是动力,促使他努力,拼命读书,上了大学,分配工作,还是努力,提拔,值班员,值长,努力,车间主任。恋爱结婚,有了女儿,努力,当上了电站副站长,一步一个脚印,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努力,可还是贫穷。薛丽丽结婚后就没有上班了,她本来就只是农业银行临时的代办储蓄员,拿着正式员工零头的薪水,这样的女孩子在晓城很多,出生于没有门路的普通家庭,通过一个体面的窗口,带着心机,满腹城府,物色到类似焦旺来这样的本份青年,然后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那个体面的窗口便完成了使命。
   老焦在婚后曾有过受骗的感觉,原来薛丽丽坐在农行的柜台前,也穿着制服,带着标准化的微笑,其实都只是一个套子,专门设给他钻的套子。薛丽丽婚后不想再去找工作,这个女人不知道为什么天生有一股子优越感,莫名的优越感。她觉得她去干那些比如超市服务员之类的工作委屈了自己。于是喜欢上了打麻将,但不能输钱,一输心情就特别差,抱怨得就厉害。对于这一点,老焦也很无奈,一方面,觉得自己确实没有能力让妻女过上更好的生活,可另一方面,特别讨厌薛丽丽打麻将,一个女人,没上班就好好在家带孩子做家务,回到家干干净净地,男人心理会觉得多么温暖。焦主任有一个妹妹,从小母亲就以晴耕雨织的理念教育她。妹妹妹夫在菜市场卖菜,却也住进了晓城最高档的小区。前几年薛丽丽对妹妹妹夫很是不屑,可自从买这套房子妹妹一下子借给他们八万块钱,让薛丽丽转了好几个弯。焦主任明白,妹妹冰雪聪明,是想哥哥在身为城里人的嫂子面前挺得直一些,给他长脸呢。
   焦主任有时一个人发呆:觉得自己远不如娶一个象妹妹那样在菜市场卖菜的老婆。这个所谓的城里的老婆有什么好处呢,没有半点实惠,却永远被那股莫名其妙的小市民优越感压着。
   老焦有时心理很懊悔,为什么当年稀里糊涂地钻进了那个精心设下的套子。那时的薛丽丽,个子很高,皮肤很白,背有点暗暗的驼,但坐在柜台前,看不明显,熟练地办理业务,抬眼看着前来的小焦同志轻浅的笑,不失礼貌,也算端庄。老焦当年不但没有想到这个女孩子背不挺。还没有想到薛丽丽只是农行的临时工。
   那个夏天,薛丽丽经常穿一件橙色的短袖,配了条花裙子,衬得肤色很好,性格也很开朗,每星期会给老焦做一次红烧肉。薛丽丽做的红烧肉味道不错,肥而不腻,自己不吃,托着腮,眨着一双也算清亮的眼睛,饶有兴味地看着小焦一块一块地往嘴里送。
   这时的小焦,刚工作一年多,还只是新能源开发总公司下属电站的水轮发电机值班室的值长,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个县城农行上班的皮肤白的会做红烧肉的女孩子愿意嫁给他。
   他的思维还没有从远在三十公里开外的山村里跳脱出来。他的家乡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前都是很贫穷的,村庄里跳出农门的人寥寥无几,本族的一个叔叔当兵出去,后来在市石化公司上班,过年的时候回乡探亲,带着个说黄梅腔的皮肤白的穿裙子的女人,全村的人都来看热闹,叔叔在众人羡艳的神情中将当过兵受过训的身板挺得笔直,那情景印在了当年不过七岁的焦主任心里,变成了他此生要去奋斗的目标。
    1997年的焦旺来认识薛丽丽的时候,有种人生目标终于得以实现的激动。他想要带着薛丽丽回他的山村,将当年的情景重现,然后对薛丽丽说:你是我人生的梦想!
    后来薛丽丽如愿以偿地让焦主任在春节时带回了老家的山村,那是1998年了。薛丽丽的出现丝毫没有引起轰动。村头不时走动着染了黄头发的尽管在冬天还穿着裙子和高帮皮靴的年轻女孩子,高个子背有点驼的薛丽丽在她们面前显得相形见绌。而且恋爱时期的好性格好象也消失了,红烧肉基本不做了,因为她自己根本不吃。晓城女孩子天生的优越感让薛丽丽表现得毫不贤惠,嫌弃床硬了,嫌弃厕所不方便,嫌弃婆婆做的饭菜不可口……摆着一副自以为是的臭脸。
   性情温和的老焦,听到新婚妻子的抱怨,总是以笑脸化解。他想着城里人可能确实要娇气一些。然而他的笑脸成为了此后漫长婚姻的妥协,再到后来,他已经对婚姻生活毫无激情彻底麻木。而工作与女儿成了他心头最大的慰藉。
   老焦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慢慢淡忘了七岁时的记忆,那个说话带着黄梅腔穿裙子白皮肤的婶婶,那个身板挺得笔直的当过兵的骄傲的叔叔。老焦儿时的梦想,薛丽丽用她结婚后就结束的维持面子的临时工作,用她微驼的后背,用她每天一场的麻将,用她日复一日地抱怨,用她毫无理由的优越感,碾压得支离破碎。



十一

       又是一个薛丽丽去打麻将的夜晚,老焦斜靠在床头,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换台。有个台放着一群妇产科医生在抢救一名大出血的产妇,血库血告急,一名医生说着台词:抽我的吧,我是o型血。老焦觉得有些可笑,有这样的医生吗?赶紧换了另一个台,放着已经热播过的电视剧《蜗居》,薛丽丽喜欢看,老焦没有完整的看过。画面里,叫海藻的女孩子在跟姐姐海萍学做菜,后来男主角市委秘书宋思明回来了,在餐桌上,姐姐海萍在对宋谄媚地笑,问菜合不合他的胃口,身为小职员的姐夫也举着酒杯在笑,笑得有些谨慎和谦卑,清纯的女孩海藻也在笑,笑得柔情无限,温婉可人。宋思明品尝着菜,不停地夸赞不错,这个市委秘书也是在笑着,是一种志在必得的笑。老焦的心被莫名地扯疼了一下,是谁说过这世界不是有钱人的世界,不是有权人的世界,而是有心人的世界?谁说的?这狗屁不通的话!这世界,明明就被权贵者所掌控!




十二

    冬天了,北风袭来。晓城处处有梅花暗香。
    新能源开发总公司的潮汐发电厂基建工程招标,翟一名如愿以偿地以最佳价格中标,拿下了这个造价近两千万的工程。
    作为同学的焦主任,没有拍板权的老焦,其实也似乎没帮什么实质性的忙。饭倒是吃了不少,每次翟总请客,呼呼啦啦喊一桌子人,有同学也有老乡,大家在推杯换盏中,聊的也尽是些与工程不相关的国际局势,比如俄罗斯总理普京一再对西方显示强硬立场,比如巴基斯坦在从我们中国引进先进喷气式战斗机之后,又计划进口6艘最先进的潜艇,以大幅提升其海底作战力。 比如中美若开战,最先死的是日本等等之类,仿佛这些问题是最好的下酒菜。
    老焦也只是无意中在川鎏大酒店的大乔厅里,指着一盘肘子提了一下新能源开发公司的老总家的狗喜欢吃这个,老总爱狗,不是一般的爱。或许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后来的某天,翟总不知什么门路弄了一条正宗的叫做“江山一片红”的藏獒,送到了新能源开发总公司老总的别墅里,老总一见那一身优秀的被毛,红艳似火,壮实的四肢迈着稳定的步伐,立即眼神放光,把翟总一下子看成了知己。
    又一个后来的某天,焦主任也只是用或许大概可能是的语气透露了一下标底,就这样,招标大会上,晓城益名建筑工程公司以最佳价格力压群雄,一举夺标。
    晓城电视台的新闻里,这个满脸酒膘的企业家和新能源开发总公司的一把手一左一右,中间是晓城的政要,各人手执一柄红色的铁锹。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音中,这个晓城最大的工程轰轰烈烈地破土动工啦。



十三

    办公室主任,各个项目工程的招标材料,标的,都让老焦在这个公司成为一个重要的人物。还有,每月二十几万的办公费用和招待费用都是从焦主任的手中路过,他在签单的时候,也慢慢展露出他胸有成竹的笑,享受着结账的老板那恭敬的神情。那原本属于他的多年来附着于身上的底层小人物的怯懦,不知哪一天就悄然隐去了。公司为他配备了一辆丰田越野,老焦也用极快的时间考到了驾照,新车开上路的那一天,他觉得象梦境一般,这一年来,终于明白了人生中什么最让男人愉悦且愿意为之奋斗,哪怕头破血流也要努力拥有这个叫做权力的东西。
   男人一旦有了权力或金钱,第一件事就是纵欲。不管这个男人来自哪个阶层,在他自己认为的最高生活层次里,女人是对自己最好的认可与奖赏!这也是焦主任这一年来的人生感悟。


十四

    老焦和刘玲的相识经过了夏天和秋天而到了冬天,只是对于老焦来说,每一天都过成了春天。
    刘玲独身的生活为两个人的感情提供了很多的便利。在那幢位于姚冲路的庭院别墅里,刘玲向老焦发出了邀约。花红柳绿的年华没有了,刘玲的眼角出现了纹路,即使她用了名贵的化妆品,也抹不平。时尚的发型里,从中有几根白的,拔掉,却又百折不挠地生长出来。半世的光阴,丁平对于她,已是旧人了,该放下,网络上认识的那一些,调笑之后百无聊赖,唯有老焦,质朴的笑着,露出白白的牙,他们用一样简单的心,感受着彼此曾经境遇相似的年少。刘玲象回到少女时代,对着老焦絮絮叨叨,回忆小时侯的乡下,童年时代,少女时代,甚至是自己小时候家里养的猪,一种叫乌毛犍的猪,刘玲问老焦,你知道吗,黑色的,长得慢,我读书时放学第一件事就是打猪草,煮猪食,老焦怎么不晓得呢,这种猪肉骨架健硕,肉质鲜美。说完猪,两个人又说到村里的事,说着说着都傻傻的笑开了,那是丁平和薛丽丽难引起共鸣的部分。然而在这里,全得到了回应。
    刘玲的心情很好,快乐的,笑着,有时一个人也会笑出声来。她的心理与生理都在提醒她喜欢上了老焦。在一个星期六的午后焦主任终于开着他的丰田越野来到了刘玲家的庭院。客厅里的沙发上坐定,老焦胖胖的身体有些局促不安,刘玲笑了,给他泡了一杯浓香四溢的茶,坐到他的身边,老焦想起翟总对于他的教导,对于女人千万别以为碰了就要她负责任,女人也寂寞,她们也想找点刺激调剂调剂生活。老焦试探着偷偷摸摸隐隐约约地蹭一下手碰一下胳膊,看刘玲带着盈盈的笑意,鼓励了老焦。一下子胆子大了,预演了千百次的铺垫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老焦侧身将刘玲拥入了怀,那新鲜的感觉让老焦无比激动,窗帘上透过来明晃晃的阳光,……
   老焦象着了魔,星期六来,星期天来,有时星期三也来,QQ上联系,手机信息上联系,他已经能轻车熟路地走进刘玲家的庭院,神情自得地坐在沙发上,壮硕的身体在沙发上总归是有很多局限性,而在晓城各大星级宾馆的包间里,拥着妻子以外的女人,眼波流转着,低吟浅唱着,原来翟总宣扬的论调都是对的。



尾声

    2011年的夏天,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夏天,一向雨水丰沛的晓城却遭遇百年未遇的大旱。晓城的上空偶尔响几声空雷,却没有半滴雨。
    新能源开发总公司的下属水电站的职工们休长长的假期。但依然有丰厚的薪水可拿,打麻将的手都打得起了茧子,滋润的日子,水分倒是充盈的。
    焦主任在当了三年的办公室主任后荣升为副总,潮汐发电厂进入了试机运行阶段,焦总似是虚胖似是强壮的身胚,小腹恰到好处的扩张,脸上的酒膘一览无遗地见证着这个晓城最高层次的生活,穿着白色条纹的衬衫系着红色条纹的领带三七开的发型打理得异常的得体,迈着踌躇满志的步伐。他全面负责这个项目,这是他人生最得意的一笔,焦总不在乎天下不天雨,他终于有了江山,还有美人,背后是妻女,人生,浓墨重彩的华章,睡着了的焦总都是笑着醒来的。
   人生,还是一场又一场的惊天大梦!
   2011年7月23日傍晚,晓城的天空忽然似黑幕笼罩,惊起一阵炸雷,紧接着暴雨骤至,人们无不长舒一声:总算下雨了!
   与此同一时刻,开往福州站的D301次动车组列车运行至甬温线,与前行的 D3115次动车组列车发生追尾事故,后车四节车厢从高架桥上坠下。这次事故造成40人死亡,约200人受伤。
    依然是这一时刻,新能源开发总公司的潮汐发电厂三层大楼在这阵恶雷之声中轰然倒塌……
    还是这一时刻,晓城论坛上惊现一男一女于某宾馆艳照贴,男人体貌特征与新能源开发总公司的焦总无异,女人面容不清晰……好在论坛版主及时删贴,但仍在晓城流传得沸沸扬扬,有好事者猜测,此事是被焦总玩弄后抛弃的网友刘老师所为,也有人猜测,此事是被焦总打压过的职工所为,还有人猜测,此乃在竞争中落败的某某所为,如此种种,莫衷一是。
    焦总的妻子薛丽丽不依不饶,大闹无果后电话至公共频道,引来记者无数。提问无非有二:一问发电厂的厂房为何倒塌,焦总的回答参照铁道部新闻发言人,一口咬定是天公所为,乃惊雷所致,铁齿钢牙,你信不信?反正他回答了无数遍后,自己是信了。
   另一个问题有关艳照门了,这个问题焦总没有了参照,况且他有了权后对电脑兴趣消失了,也不懂PS技术,一时间仓皇无措……
   流火的七月,焦总在等法院的审判,几年色彩斑斓艳丽堂皇铿铿锵锵的生活如梦境一般,在焦旺来的脑中苍苍凉凉地闪回……

(此文曾发表于榕树下,有删减,有改动)












3、湛卢剑

   湛卢剑:春秋时期欧治子为越王所铸,第一口剑为湛卢,丝毫不带杀气却无坚不摧,通体黑色。

    此文于2011年5月28日在农网改造项目部的格子间内完成,为悲观的完美主义者而作,让我们一起关注抑郁症患者。

   原文曾发表于天涯,有删减,有改动!  
   文中有部分诗句为引用,但原作者“百度”后仍不详。  

   从前世走到今生
   独行剑客感觉已累
   灯下一支饮空的酒瓶
   一本线装的龙泉方志
   人已安详如剑
   却以锋刃试生命之美

   我在赌桌上进行垂死挣扎的时候,手头还有八千块。时间已是凌晨六点。

    两张牌我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摸了一下,是一只憋,三饼和七饼。庄家是一对三饼,我沮丧的扔下,头已经疼得抬不起来了,又点了一根烟,我已经让庄家接连吃了五把了,越背我下的注越大,我想快一点结束这场赌局。

    输掉了最后一局,八千块钱给庄家拢到了胸前,我扔掉了手中抽了半截的烟,抬起仿佛不是我自己的头,走出这间满是烟雾的屋子,我看到有人将我输掉的钱笑嘻嘻地装进一个棕色的包里,我身边的女人宋小玉也跟着我一起离开了赌场。喜欢她的最大优点是她识时务,知道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我面无表情地点着车,坐在方向盘前,打开车窗,这个小城的清晨,空气中满是露水的味道,天空很开阔,我贪婪地吸了口气,带着宋小玉疾驰而去。

    昨天下午我在车里看到她,在菜市场门口,挽着她老公,一脸甜蜜,那个叫马小光的男人手上拎着一大袋菜,也是一脸幸福。

    宋小玉身上穿的那件漂亮的裙子和手里拿的那个包是我买的,那天我手气不错,一晚上满了三庄,赢了四万多块钱,给了她三千。看到她和老公在一起的时候,我恶作剧地发了个信息, 然后躲在车里看她的反应,她果然将挽着老公的那只手抽了出来,从包里拿出手机背过身子看信息,然后和老公说了句什么,就走开了。样子很迷人,我估计要是不在大街上,她可能会亲一下老公,然后再离开。

    紧接着,我的手机响了,她问我在哪里,我慢慢地将车开到她的身边,挂掉手机,她却不上车,我知道她老公就在不远,她还是有点含糊的,我怒火中烧地停下车,这个女人真懂事,她犹豫了一下就上车了。我开到工行门口,取出我卡上最后的五万块钱,到今天清晨六点,五万块钱被别人装进了那只棕色的包,不是我的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想宋小玉给我做顿饭吃,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过家里的饭了。

    我带宋小玉来到了菜市场门口,翻遍了身上和包里,找出来几十块零钱,递给宋小玉,她迷惑地看着我,但还是温顺地下车去买菜了。

    我把车开到家门口,我的老婆洪燕在这个小城最繁华的地方,开了一间最大的骗女人钱的店,美容美体,减肥隆胸,卵巢保养,乳头漂红,处女膜修复,林林总总,项目很多,生意很好,她每天把自己搞得很造罪,最起码我看着是造罪的,两只已经下垂的乳房不知用什么东西垫得高高的,大半部分露在外面,裙子穿得很短,鞋跟很高,眼睛描得有些吓人,还粘了一层假睫毛,骄奢淫逸的脸上看上去明显纵欲过度的迹象,反正大致的模样就是这样,我已经好多年没有仔细看她了,从她和一个网友干了那事并在手机里用信息交流事后感的时候,我就没仔细看过她,不过我们没有离婚,我们有一个儿子,一个患有脑瘫的儿子。她赚的钱除了贴一些给陪她睡觉的小白脸,给我花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存着要给儿子的。

    到我家楼下的时候,宋小玉提着菜,有些犹豫,我停好车,一把抓过她的手,拉着她上了楼。

    我老婆洪燕,别人都说她很漂亮,身材也好,年龄也不小了,四十一还是三十九,我真的不太清楚。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碰过她,有时候她喝得烂醉,给自己的衣服撕得一塌糊涂,在我面前装疯卖傻,我平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看着她嚎啕大哭的样子,象电视剧里的蹩脚演员的表演 。她揪着自己的头发,趴在我怀里,哭得我的胸口一大堆鼻涕,她哭着说对不起我,哭着说毁了我,我还是平静,从床头柜上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擦掉她蹭在我身上的泪水和鼻涕。

    宋小玉被我带上楼,她神情不安地环顾四周。 有时我只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她说我是一个奇怪的人,我知道她的意思,因为我这么多年的时间里,我从来不碰她,所以她说我奇怪。

    她去了厨房, 传来水的声音和盆盘的声音,这套房子只有我一个人住,我的老婆洪燕现在都住在她的美容院里,或者是住在某宾馆的某某号房间里,或者某个男人的家里。

    我也觉得自己很奇怪,为什么老是喜欢想到老婆洪燕呢。她是一个喜欢说粗话的女人,长得很风尘,比我大好多岁,我还是无知少年的时候被她近乎强奸的方式占有。我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她就夺去了我的童贞,然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流了一天的泪。好长时间我都没有脸见人,我象旧时的女人一样,抱着从一而终的思想,娶了她。而事实上还有一层原因,她会赚钱,舍得为我花钱,她很疼我。而我,那时候除了会写诗,连吃饭的能力都没有。

        厨房里,宋小玉给抽油烟机打开了,传出轰鸣的声音,还有油花在锅里炸的声音,我们家已经好几年没有这种声音了。宋小玉这个女人,我当她是珍贵的瓷器,舍不得碰碎了。她喜欢我很多年了,结婚前她来找过我,在我怀里哭成了泪人,说子良哥哥,你要了我吧,我轻轻地推开她,吻了她的泪,咸的味道,我没有碰她。后来她结婚了,马小光应该是很爱她的。

      我的老婆洪燕认识我的时候,我正在写我的毕业论文《 川端康成的东方美》,我觉得川端康成的自杀是人生最完美的作品。可后来又发现,他虽然获得了世界级文学最高奖项,可他明显骗了我。是的,他骗了我,不是那样的。
   
       我的老婆洪燕把我送到一个什么医院,找了一群莫名其妙的医生问我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做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检查,然后开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药,我一粒也不想吃。

      
       再后来,她给我好多钱,让宋小玉陪我赌博。我不大喜欢赌博,有时一个星期一场,有时半个月一场,在场上的时候很投入,但结束后,不论输赢, 心内都是四壁空空,悲凉如水。

       厨房里有香味飘了出来,我的肚子被刺激得咕咕噜地叫。我倒在沙发上,眼睛半闭半睁,头还在疼,今天好象星期一了,我想起宋小玉是要上班的。果然,她出来打电话向同事请假。不过她没有打电话给她老公马小光,昨天晚上她手机也没有响。

        我在年轻的时候喜欢写诗,我喜欢李商隐,喜欢庄子,喜欢昆曲,我在十七岁时就熟读《吴越春秋》,并写成了一部二十万字的小说《湛卢》,那是铸剑大师欧治子为越王所制的第一口剑。很长时间,我的脑子被春秋时期的欧治子这个人所占据,他用赤堇山之锡,若耶溪的铜,经雨洒,雷击,取天地之精华,为越王铸就了五口剑, 我写完这部小说时二十岁,身高不足一米七,体重不上一百斤,弱不禁风,面色苍黄,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老婆洪燕看上了我,而且非我不嫁。我觉得她就是水泊梁山的女寇,在我惊魂未定时将我掠到山上,供我吃好的喝好的,然后日日凌辱我。

        宋小玉拿着块抹布来擦餐桌,我们家哪里都是灰,我很少回来,我的儿子被我的父母带着在乡下,好长时间都没有看到他了,我不怎么想他,但还是记得他淋着口水含糊不清地喊我爸爸。 我的老婆洪燕在年轻时是这个小城有名的美女,漂亮义气,抽烟喝酒打群架,很多男人都怕她,而且她很有钱。所以她要我娶她,我也只有娶了,她喜欢我念诗给她听,但我好多年不看书不写诗了。我有时拿出笔,在稿纸上划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于是我怀疑从前的自己死了。是的,一定是死了,那个才情四射学富五车的少年,死去了。

       宋小玉很能干,我闻到了米饭的香味。肚子感到饿得更厉害了。

        我的老婆洪燕在结婚前好象是崇拜我,她听我念诗的时候很安静,眼中有亮光闪烁,和一些温婉清纯的姑娘一样,她说只要我娶了她,她就做一个贤妻良母,乖乖地为我生儿育女,不再踏入江湖半步,如果哪天说话不算数,我怎么样都行,她为我做牛做马都愿意。

       宋小玉做了一盘红烧茄子,一个辣椒炒肉,还有一盘新鲜的河虾,味道不错,我狼吞虎咽地吃着。我想起我的老婆洪燕也为我学过做菜,还学着包饺子,煮熟后皮和馅全部分离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我那天吃着饺子,放着一曲《游园》。她听不懂,但却认真地听着,捧着我的脸,深深地吻我,我好象没有回吻她。

       吃完饭我已经很累了,宋小玉在安静的收拾碗筷,她的样子象一个娇艳的新婚的妻子。我的心莫名地被扯得痛了一下。

“夕阳衔山
一骑如飞
问那没入烟尘的背影是谁”

忽然我想起了自己从前写的诗,

“有星自天穹跌落
灯已朦胧入睡
我在前世佩剑独行
趁午夜时分梦回”

      这一定是幻觉吧。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想到诗这个东西了。

     好多年前,我的老婆洪燕把我写的诗大声地在酒桌上念,有的字她都不认识,可还是念得起劲,向她的哥儿们姐儿们介绍我是她的老公,是个诗人! 他们一大帮人划拳喝酒,我面无表情地坐在洪燕的身边,一言不发。有一个光头看不下去,端着杯子要我喝一杯,我还是一言不发,他便一杯泼在我的身上了,那时候还没有成为我老婆的洪燕一手拿过一个酒瓶,一手拿过一个酒杯一齐砸向那个光头,一时间血迹四溅,光头连声向我道歉。 我依然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眼神空洞。

        有一年,我到我喜欢的诗人海子的故乡,那个偏僻的乡下租了间房子,住了一个星期后又回来了,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海子,那个我喜欢的诗人,他在铁轨上的安然一卧,成就了他的非凡半世。他的父母健在,尘世的春暖花开,他定然是看不到了。

      宋小玉收拾完了厨房,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她昨晚也是这样安静地坐在我身边。

    我的头好沉,我倒在了沙发上,头枕在宋小玉的大腿上。

     醒来时已是下午,宋小玉走了。我抬腕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了,餐桌上扣着几盘菜,电饭煲上亮着一个黄色的灯。宋小玉真的走了。

      忽然我看到茶几上留着一个条子,是宋小玉的字,她曾用这样的字体写过情书给我,条子上写着:子良哥哥,借给我五万块钱,我想给马小光开个小店。

       宋小玉一直喊我子良哥哥,是的,她小我十岁。她的年纪还不大,二十三吧,是的,二十三岁,那么我多少岁了?我应该三十三岁了,我的老婆洪燕每年都给我过生日,送礼物,值钱的东西,反正我不关心多少钱,应该都不便宜吧。

      子良哥哥,我想起宋小玉从小就喜欢跟在我身后,喊着我子良哥哥,我教她写作文,教她做两直线平行内错角相等的几何证明题,她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喊我子良哥哥,笑起来有尖尖的虎牙,浅浅的梨涡。现在我看到她,还是温暖的。

      手机上收到一个信息,我的老婆洪燕发来的,取款的时候她手机关联信息,提示我的卡余额,她又往我的卡上打了三万块钱。

        我决定给这笔钱送给宋小玉,还有一样东西,是《湛卢》的手稿,二十万字,我的小楷,刚劲有力,宋小玉小时候歪着头看我写字,说:子良哥哥,你的字真漂亮啊!而我现在有多久没有写过字了?

     宋小玉,我的心又被扯得有些疼。她的老公马小光在六年前一次群架中给一个人弄废了,坐了五年牢,出狱后宋小玉嫁给他了。这个六年前拿钢条对人狂殴差点致人死亡心狠手辣的男人,现在脚踩一辆三轮黄包车,嘴里叼着这个小城出产的最廉价的香烟,口气温和地叫客人慢点下车

      我的心被扯得生疼,我他妈的疼什么呢?我在疼什么?

      很多人的生活,被这个叫做欲望的东西搅得面目全非。可我的欲望呢?

      我打开阳台的门, 楼下停着我的车,我的老婆洪燕买给我的沃尔沃,她说那是典型的北欧风格,低调的奢华,而且安全系数高, 适合我的气质,。我不知道花了她多少钱,反正我出门就一直开着。 回来时就停在楼下。我不大关心什么叫低调的奢华。

      我将脚试着跨过阳台的栏杆,坐了上去,我闻到了空气中的花香,我已经分辨不出是什么花的味道了。

“像一尾历尽艰辛的鱼,追逐天河之水
沿途无数的钓钩使我遍体鳞伤
唯青铜剑的月光相随
点一路清辉”

       又想起了自己从前写的诗。我在婚后洪燕什么也不要我干,只让我在家里写诗就行了。有的顺手扔进了垃圾桶,她回家时还认真从垃圾桶里捡起来,整平,放在一个小箱子里,后来那个箱子满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欧治子的锤声叮当作响
一剑如萧横吹
谁拿我做剑石磨砺
淬火的龙泉是千年陈酿
我已深醉
甘愿那削铁如泥的寒光
一节节潜入腹内”

       花香的味道越来越浓,我不知在阳台上坐了多久,天空中有繁星闪闪,我听到了一些莫名的声音,声音后来又渐渐 清晰起来:有宋小玉的,她仰起小脸喊我子良哥哥;有我儿子的,含糊不清地喊我爸爸;还有洪燕的,她哭着大声骂我, 披头散发;还有赌桌上的人们狂喊“拍着砍着”的声音,好象还有我母亲的,她浑浊苍老地唤着我:良儿,良儿,你病了吗?……

     我又听到声音越来越杂,越来越凌乱,我的老婆洪燕挥着欧治子铸就的湛卢之剑,笑魇如花,我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喜欢我的宋小玉唱着杜丽娘的昆曲: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残……仿佛尘世的挽歌,似无边的潮声向我涌来。

“从前世走到今生
独行剑客感觉已累
灯下一支饮空的酒瓶
一本线装的龙泉方志
人已安详如剑
却以锋刃试生命之美”

       我的双脚已跨过阳台的栏杆,星空中,我安详如剑,我的腹内,寒光节节,,以锋刃试生命之美,我展开双臂,泪眼纷飞中我缓缓地下落……     

       我看到了春暖花开,姹紫嫣红,……果然良辰美景,生命很美



1、梅城这座城
一、
   

    十二月的清晨,梅城的冬天刚刚开了个头。阳光温暖得刚刚好,桃园桥上有很多卖菜的小贩,这个季节的萝卜和白菜正当季,水灵灵的,也便宜。一个大卡车上堆满了老姜,北方口音的老板忙得面红耳赤的,或者,他本来就是一张高血压的脸吧。自从说房价涨不上去了,好象什么都便宜了点,猪肉也降了价。桃园桥上算命的大师们仿佛也很悠闲,门面上挂着画得不太清爽的八卦图,“第一位”或者“陈大师”什么的招牌。算得清谁的命运呢?或许那些患了眼疾的大师们,在经过无望的困顿之后,领略了更多的生活无常,才以此为生吧。


    那个叫赵子良的中年男子和平时一样,经过这座叫桃园桥的桥。到转弯处的面馆里叫了一碗面,慢条斯理地吃着,有两个刚吃完面的顾客在抢着付账,一张红色的百元大钞任两个人调戏似地抢夺着,最后终于到了老板手里,老板也为难,拿着钱找也不是,不找也不是的样子,几块早点钱,搞得象打架一样,仿佛两个人有多么情谊深厚,赵子良在心里冷冷地笑着,几百块几千块的单只怕这两人不会这么抢吧!他从不给别人付早点钱,有一次他的局长也在这里吃面,后他一步,他自顾自地付了五块钱走人,客气话都懒得说一句。

    吃完面的赵子良来到菜摊前停下,拿了两棵水份很足的白菜,过称的时候,又只要了一棵,接着买了几块茶干,还让摊主给他切了一些肥瘦相宜的猪肉。这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还没有发福的迹象,瘦长的身姿在小城的阳光里,或者是因为他学历史的缘故吧,古朴得意味深长。


    十二月的梅城,和往常好象也没什么不同,洒水车唱着歌喷得躲闪不及的路人跳着脚骂开了,梅城的方言好听,骂出来的话也是婉转的。老城区广场上,那个并不广的场子,有一些晨练结束的老人,拿着假剑啊假刀什么的家伙什,以雄姿英发的步伐,走得比年轻人还气宇轩昂。


    路上不时有奔驰宝马之类的车开得豪情冲天的样子,气派的商场一个接着一个,好象梅城人个个都拿成千上万的工资,KTV洗脚城哪条街都有几家,这个小城不知什么时候变了样子,在四十岁的男人赵子良眼里,这个生他养他的小城曾经就象一个年岁刚刚好的妇人,温婉,含蓄,还带点娇羞,让人那么熨帖,依恋,又让人爱怜。可忽然有一天,这个良家妇女她风尘起来了,酥胸半露地和一大堆男人打情骂俏,吃肉喝酒,总之就不是那么回事。

    中年男子赵子良看着热闹的小城,没来由地暗自神伤。慢慢悠悠地来到他的单位上班,那个位于雪湖村的某某局。


    雪湖村是梅城的什么地方呢?雪湖村。路口常年摆着一个修自行车的摊子,摊主一般是在斗地主或者看斗地主。上午的时候还有一个剁肉的,油腻腻的案板上,猪肉的样子是新鲜而又润泽的。 下午就拆掉了。有什么不一样呢?中年男子赵子良每次在雪湖村路口都会有一种异样的情怀:记忆中的雪湖村,平凡又不平凡,在梅城,只有雪湖村住的人级别最高,梅城仅有的几部轿车只会接送雪湖村的人,在雪湖村长大的孩子与生俱来就有种优越感,那一种贵族气息仿佛深入骨髓……中年男子赵子良现在只能在意念中骄傲与膨胀。


    雪湖村的雪湖,据称是为修建练兵台挖的,盛产的雪湖贡藕曾是皇宫里皇帝的最爱,儿时的记忆里,赵子良吃的藕都产自雪湖,九孔十三丝,撒上点白糖粒儿,那个风味……可现在,却是破败不堪的一个烂水塘儿。据说县里正在着手立皖公神像的项目,学历史的赵子良当然晓得这个体察民情,关心百姓冷暖疾苦,深得拥戴的皖公。可他还是觉得政府要下点功夫修建个公园什么的,那该多好啊。


   这个在雪湖村长大的少年,头顶着父辈的光环,一路风光,只是好象搬离雪湖村,不知道哪一天就暗淡了,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就落寞了。如今他住在一个叫做水岸江南的单元楼里,到处都是操着五庙或黄柏口音的邻居,雪湖村,是住不回去了。


    那个年代,过去了,不对,是远去了,如今的江湖,你看看,梅城街上,你看看这梅城街上的人,哪个象你呢!老婆终究也是个有素质的女人,后面的话硬生生地吞下去了。单位单位吧,连个副科都没捞到,房子房子吧,没落到,你看看你……中年男子赵子良自己在意念里接了下去。


    意念这门武功,对于赵子良来说。独门秘笈。

    比如,在意念里,他扇了新上任的局长八十八个耳光,他扇局长的耳光不是因为局长不提拔他,从内心而言,他是很尊重这个有魄力敢于和县长公然唱对台戏的局长。可这个局长某天心血来潮,对赵子良感起了兴趣,把他的电脑拿去,要研究他写的历史题材小说《剑歌》,这是赵子良十几年来的心血, 从欧治子的湛卢写到巨阙, 从青春写到中年,一柄柄宝剑,从历史穿越至今,在他的意念里寒光列列。他的成果,却被这个局长一个删除键毁于一旦。为了恢复这部小说,赵子良又将杂乱无章的手稿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电脑,耳朵里不时扬起为越王铸剑的欧治子叮当作响的锤声。


    还有,在意念里,他给楼下办公室的科长的丰田SUV砸了个面目全非,这个科长,老是酒后驾车,雪湖路的尽头是梅城小学,这个科长的早晨经常从中午开始,在饭店里用过工作餐,然后以微醺的状态驾驶着他的爱车, 砸掉车,小学生们应该会更安全一些。


    还有,在意念里,他要给二楼的女同事李某某上上课。 三四十岁的人, 居然天天流连于赌桌之上,连夫家的祖业都被她输掉了。哪怕是水浒里的土匪,年届不惑想的是招安,古时青楼里的女子,这个年龄也会要从良,安生过日子,怎么这个李某某就不明世事呢?


    还有,在意念里,他要问问他的对面办公桌的孟二伯,孟二伯是隔壁的棋牌室麻友们给他的绰号,源于此人好打麻将,但每次赢者全收,输时只付二百大洋。同样也没有副科级的孟二伯,一天到晚除掉打麻将就是忧国忧民的孟二伯,到底何所思,到底所所忆!你要说他是骨子里的物哀情节吧,可明明领导给他一点阳光,却又欢天喜地地灿烂。五十多岁的孟二伯,时不时蹭在领导身边,献上一些彻夜不眠想出来的,自认为高明无比的,领导永远也不会采纳的小伎俩。

……

只是这一切都只是停留在他的意念里而已。


    中年男子赵子良在单位里算个闲差,无职无名,流水的领导铁打的赵子良。一届又一届的局长进了县委常委,一个又一个的办公室主任当了局长,唯有他,这个历史系毕业的本科生,十几年来,在局里的三楼,最后的一间,临窗的那一个办公桌上,一坐十几年。站起身,一探头,街景尽收眼底。


街景有什么呢。


    除了他的这个单位,雪湖村的那些老房子早就拆掉了,那种梅城特有风格的建筑,错落有致的二层小楼,古朴灵秀的院落,地面以斑驳的碎石铺就,含蓄内敛的桔树梅花,夕阳的余晖中,说不出的雅致。


    可现在全被拆成了商住楼,在赵子良眼里不伦不类的商住楼,一楼是吵吵闹闹的门面,走廊里,过道里,到处摆满了杂乱无章的东西,分拣垃圾的,摆着桌子搞夜宵的,不分白天黑夜,都会有很多精力充沛的男女挥着膀子喝酒,谈论着百八十万的工程,酒足饭饱后,开着车在街上横冲直撞的。


    二楼更让他心烦,居然做成了不成规模的旅馆,出没着一帮形迹可疑的女人,那些描得歪歪斜斜的红唇,让这个叫赵子良的男人莫名地恼火。恼火的男人毅然决然地卖掉了政府拆迁补偿给他的店面房,当然是在房价没有涨起来的时候卖掉的,学历史出生的赵子良眼里这些门面房永远也没有历史价值,他卖掉门面房再转过背在城里想找一块安静方便的所在时,房价竟然和杨柳一样,轻飏直上重霄九。千挑万选总算在他满意的水岸江南小区置下了一套一百平米的单元楼。






    赵子良大学本科毕业就回到了家乡梅城。梅城是一个内蕴多么深重的小城啊!春秋时期的皖国封地,“万里长江此封喉,吴楚分疆第一州”,唐时的舒州治所……梅城又是多么需要历史!带着一腔热望的赵子良顺利到了梅城的某某局工作。让年轻的赵子良欣慰的是,自己的单位就座落在雪湖村。雪湖边的奔跑,和伙伴们在天宁寨偷摘梨子的刺激,童年的快乐,仓皇的一转眼,他以为不会存在了,却又真真切切地回来了。故事的历史,历史的故事,一切围绕着梅城,他觉得象回到母亲怀抱一样温暖。


    青春总归是有激情的,赵子良将梅城的角角落落走遍,所有的与历史有关的资料拍照,归类,整理, 并且从现代城市的发展需要出发,请教经济、城市建设与规划等各方面的专家,写出了一份详细的方案。方案中从商业、文化、旅游、历史等方面一一阐述了一些历史建筑保留的必要性,只是,年轻的赵子良这份方案或许小城的领导看都没看吧,反正,他接下来看到的是小城轰轰烈烈大开发。一些该拆的不该拆的都没有了,心灰意冷的赵子良从此回到了千年,写他的《剑歌》。



    他喜欢历史,《吴越春秋》,他硬是读了一遍又一遍。他老是研究一个什么叫做欧治子的古人,说是造剑的。据说有一年,市里来领导视察工作,局长叫上了赵子良作陪同。吃饭的时候,上了一条鱼,据说这种鱼出产自市领导的家乡,专门让饭店提前备下的。市领导非常高兴,筷子对着鱼肚子正准备下手呢,赵子良忽然拿自己的筷子给领导的筷子挑开,一脸严肃地对市领导说:这条鱼肚子里不知有没有一柄剑,我先看看,你等会再吃。
    市领导一脸茫然,接着赵子良又说:越王的那把宝剑,鱼肠剑,它精致小巧,就是藏在吴王僚最喜欢吃的鱼肚子里的。吴王僚就是因为贪吃那鱼的美味,就被专诸一剑送往黄泉了。

    市领导是学水利出生的工科生,不太清楚鱼肠剑的故事,但被赵子良挑开的筷子本能地缩了回来。接着,赵子良拿自己的筷子给鱼肚子拉开,站起身搛起一块鱼对着市领导说:你知道是什么让吴王僚命丧黄泉的吗?

   什么?
   市领导疑惑地问。是王位,是权力。接着将鱼送往领导的碗面前说:你尝尝,这鱼的味道不错!市领导下意识地拿碗躲开,鱼掉进了面前的燕窝汤里,溅得领导面前七零八落的,又不好发作。

   饭毕,下午的会上,市领导考察的项目似乎有那么点不尽人意,反正那次局里要的钱一毛都没有拨下来。此后,再有领导来,局长不敢让赵子良上桌子了。

   不上桌子的赵子良被局长安排在办公室写写材料,毕竟是正儿八经安师大的本科生,既然他在台面上武不开,就文用吧,这应该也是人尽其材了。赵子良写的材料倒也文风独特,没有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局长对自己的安排很是满意。局里争取了几个大的项目,要向县里报告,申请项目资金。

    局长让赵子良写的材料文字方面都不错,措词也恰到好处,只是一些数字用得太实了,影响资金的落实,局长将利害关系一一说明,赵子良同志满口答应着,说是晚上详细将项目报告吃透,做出个最合理的数字,局长请放心好了,绝对不影响第二天的会议。

    局长当然放心,晚上和下属单位负责人打了四风麻将,手气不错,小进两千,散场后又泡了个脚,一夜好觉,第二天精神抖擞地来到会场,轮到他做报告时,拿出赵子良准备的稿子读了起来,开篇那些冗长的套话直接省掉了,项目的争取写得有理有据,局长正感觉良好着,翻到第二页,那几个数字地方居然用黑体打了一个大大的括号,里面用小一号的字体写着“天高任鸟飞,此空随你填”。局长气得傻了眼,一会议室的领导也听得正进入状态,停下来示意局长继续。

    局长继续不下去了,赵子良啊赵子良,局长没有意念的力量,他只得含糊地应付接下来的会议此后,局长也不让赵子良写材料了。局长恨不得将他送到精神病院去。

   当然,这些都是从前的故事了。不知从哪一天起,赵子良就闲散了下来。单位里的事也不怎么喊他,下乡,应酬什么的,他都是不喜欢的。虚伪,累,虚荣,假……

   赵子良同志是一个真诚的人,他讨厌那虚头八脑的客气。可这个单位,这个小城的人们却又分明在各自的规则里生活得风生水起,他们分明和这个小城匹配得刚刚好,这个小城又分明和当下这个社会匹配得刚刚好,不甘示弱地在国际大潮流面前亦步亦趋,与时俱进着,没有什么不对。不对的是赵子良,他是个旧人,生在历史里。 他的时间除了写远古时代那些谁也没有看见过的剑,还就这个小城的现状写了一个三十万字的长篇《尘埃与胭脂》。



    还是回到这个十二月的梅城吧, 北风渐至,初冬,微寒,但有阳光和煦,体贴地照着这个小城,说不出的安逸,悠闲。

    梅城小学的的学生们放学了,希望的笑脸,花儿朵朵,一辆宝马越野,义气冲天地穿过雪湖路口,没有减速,两个正在过路口的嬉笑着的孩子,浑然不觉……
   
    在意念中挥刀舞剑的赵子良,猛然从千年穿越回来,清瘦的身形,在越野车轮面前划成了永恒的剑歌。两个孩子只是轻伤,故事发生得太过仓促。仓促得不知道那一曲剑歌哪底响自哪一柄剑,是通体黑色削铁如泥的湛卢?亦或是精致小巧勇绝无比的鱼肠?

中年男子赵子良的追悼会。

县长亲自主持。

采访小悦悦被两辆货车相继碾压十八路人皆未出手相救的记者们蜂拥而至梅城。

梅城政府大力打造文化历史古城,立皖公神像,改造雪湖公园,修复江淮特色民居。

赵子良的《剑歌》出版,并被改编成电影。正在拍摄筹备中。

赵子良的长篇小说《尘埃与胭脂》被改编成剧本,拟拍成三十集电视连续剧。名为《梅城这座城》。


补充内容 (2011-12-15 09:06):
此文引用了"恨水后人“的回复:而潜山的雪湖据称是为修建练兵台挖的,盛产的雪湖贡藕曾是皇宫里皇帝的最爱,现在却是破败不堪的一个烂水塘儿,县里确实要下点功夫修建个公园什么的,好歹比立个潜山人都不认识的皖公强。

原作较长,此为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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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15 14:5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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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1 23:37 | 显示全部楼层
颇费纸张。
发表于 2012-4-13 12:09 | 显示全部楼层
先顶后看!
发表于 2012-2-26 07:55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2-2-26 01:05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2-2-25 17:59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2-2-19 11:25 | 显示全部楼层
现实主义?完美主义?
发表于 2012-2-17 16:26 | 显示全部楼层
虽是虚构,但有现实中的影子。
发表于 2012-2-16 21:2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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