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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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婆婆

她们是令人羡慕的婆媳，她们的关系好过亲母女。当媳妇渐渐走近婆婆，却发现了一些家庭隐情。婆婆在某个日子里悄悄结束了生命。每到清明前后，媳妇总是心绪起伏，情难抑，她想念婆婆，想念和她相伴了8年的苦命女人。   或许，每个家庭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是一座朴素的墓地，像墓主人朴实无华的一生。也可能由于墓主神秘的死亡，或者说她选择的死亡方式，让家人无法张扬。这略带凄冷的山坡，枯叶飘浮的浅水沟涧，倒与她的境况十分相配。唐风（化名）的福特轿车只能将我们载到山脚，准确地说只是一条山谷。   在第一次的电话接触中，唐风答应接受采访也同意了我的提议，所以在清明将至的三月末，我们一起来到她婆婆的墓地。我说应该称“前婆婆”吧，但是唐风说，婆婆去世五年后她才离婚，之前她做了婆婆八年的媳妇，离婚之后又三年，两代女人地上地下前后相知已经十六年。   每年清明节，唐风都要来祭拜婆婆，尽管到现在她也不知道，婆婆当年为什么一定要去死？   “自从媳妇进了门，我才知道自己也是个人。”   ——婆婆对村人说   唐风是杭州城里人，嫁给城郊林家，就是现代城市特有的区域“城中村”。后来城中村被辟为风景区，村落住户一再被迁移，政府给的条件十分优厚，所以我在采访中经常发现这座城市的一些特征，住在城里的原住民和城市郊区的原住民在经济生活上有很大差别，城里是寸土寸金，城外却是阔门大宅。城里的女孩子很愿意嫁进城中村，唐风连工作都是结婚后才找的，这个小镇上繁华得很，离杭州一小时车程。小两口都在镇上单位里上班，老公家里人口简单，除了公婆还有一个待嫁的小姑，但由于原本是村落，每家的亲戚连着亲戚。城里人同住一楼却互不相识，而这里谁家祖宗三代都知根知底。唐风是外嫁来的，不是本地人，对家里过往的事情一点不知道。   在她眼里，这是一个和睦平静的好家庭，尤其是婆婆，城里女孩子简直没见过还有这种完全没有自我的女人。唐风的婆婆在她没过门之前，从来不上桌吃饭。据说在婆婆年轻时，这是一个大家庭，她要服侍公婆照顾一大家人，每顿饭都是她做好端上桌，给每个人盛好饭，自己再退到灶台边一只缸盖上，那里有她一副碗筷。   后来便成了习惯，她不喜欢坐在桌上吃饭，似乎和别人平起平坐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唐风改变了婆婆，她说婆婆你要在缸边吃饭算我一个，这样别人会骂你虐待媳妇，可是如果你不上桌吃饭呢，别人就要骂我虐待婆婆，我可不想让人骂我。婆婆听了，嘴里不说但心里很高兴，从此她就和家人一起吃饭了。   婆婆去世后，唐风哭了几个月，村里老人来看她说，“你不要再难过了，你婆婆还是舍不得你，要不然可能走得更早。她对我们说过，自从媳妇进了门，我才知道自己也是个人，在她家里是‘活鸡有份，死鸡无份’……”唐风不明白什么叫活鸡有份，死鸡无份，老人们解释说，就是活鸡都是她杀死的，烧熟了的死鸡她没份吃。这句话也是婆婆自个儿创造的，非常生动地形容了一个传统女人的生命状态。   其实就是这种牢骚话婆婆也极少说出口，她只是想表达对媳妇的感激。在她几十年生儿育女操劳辛苦中，没有人觉得她劳苦功高，她的沉默、忍辱都太平常了，没有人想过她的感情。可是同为女人的唐风觉察到婆母的心酸，她看着婆婆每天给公公和孩子递上饭碗，看着婆婆每天晚上给公公端去洗脚水甚至为他脱鞋袜……在饭桌上，只有唐风不断往婆婆碗里夹鱼肉鸡块，这让四十多岁的婆婆脸红得像个小姑娘。渐渐地，婆媳俩感情越来越好，两个人非常默契。唐风经常要藏起自己的衣服，她早上走得早，换下来的衣服来不及洗，每次下班，那些衣服已经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放在一丝折皱都没有的床上。婆婆为她、为家里每个人打理一切，唐风心疼婆婆太劳累了，特别是在她生了孩子之后，婆婆又增加了带孙子的重任，所以唐风总想藏衣服不让她洗，可是不管藏在哪里婆婆总是找得到。   一个家里如果婆媳都能相敬如宾，那么这个家一定是和平安宁的。可是年轻的唐风没有想到，眼睛能看到的表像背后，“家”就像一条潜伏的河流，随时就会汹涌澎湃；“家”也像一座死火山，遇到气候影响也会复活暴发。   嫁到他家第二年，钱包里开始丢钱，家贼还是外贼？终于有一天……   小镇上，唐风跟婆婆的关系几乎传为美谈，有人家里闹矛盾就说，你们看林家媳妇，对婆婆像妈妈一样。“其实是我婆婆对我比亲生女儿还好，我家小姑跟妈妈还没有我们婆媳亲，也不知道为什么。婆婆不喜欢女儿，女儿也不尊重妈妈。她们俩从来不谈心聊天，小姑朋友多成天在外面，婆婆原来是三天说不了一句话，我在家里事事问她跟她商量，这样婆婆慢慢跟我说心里话了，后来我对她真比对自己妈还了解。婆婆甚至告诉我，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也喜欢过一个同村的男人，比她大几岁，那男孩也喜欢她，两个人都没说过。那你怎么知道？我问婆婆。婆婆笑，这种事不说心里都知道，看他眼睛就知道。可是家里人把婆婆嫁到这里来了。那你为什么同意出嫁？婆婆又轻轻地笑，谁问你同意不同意？一个姑娘家的能说自己喜欢谁，不敢说的。哦，是这样子啊，我很为婆婆失望和不平，我婆婆笑得很好看呢，她说我不嫁到这里哪里能遇到你这个好媳妇呀？”   有一次，唐风发现钱包里刚发的工资少了两百块，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总以为是老公拿的，就没问过。可是过了几天，老公生气地找她，“你这人怎么回事？前几天刚拿我三百元钱，今天怎么又拿三百？”唐风说，我都没看过你钱包什么样，我妈说从男人钱包里偷拿钱家里不兴旺的，我从来没拿过，我也掉钱还以为……两个人这一下你看我我看你目瞪口呆，家贼还是外贼？难道小偷还会好心把你的钱大部分留下？两人都想到了一个人。谁？他妹妹。   老公冲出去就要问妹妹，被唐风拦住了，小姑正在谈朋友，名声要不要？更重要的是唐风想到婆婆，她一生活的就是脸面，这事传出去怎么办？何况有证据吗？   从此唐风夫妻俩多加小心，可还是防不胜防。“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很难体会什么叫做家贼难防，那真是郁闷恼火，不能说不能问更不能报案。为了婆婆，我忍耐了六年，终于忍不下去了，谁知我们刚说出口，婆婆就冷静地说，她早知道是谁拿的，因为她的钱包也丢钱。是谁？我急死了，不会以为是我吧？婆婆求助地看着我说，当然不是你。我便会意了，她不希望我说出那个人。于是我们依然保持沉默，直到今天。”   不知道婆婆还忍受过什么？她心底还藏着很多东西，那是一个晚辈无法企及的深处，直到她把这些东西带进坟墓更深处。   婆婆对家里发生这件事的态度，让唐风深感惊讶，她不知道在婆婆的故事里还忍受过什么？这也让她第一次感觉到，家，并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至少不是对所有人都安全。尤其是婆婆这样的女人，她为什么隐忍不言？仅仅是顾及流言名誉？还是对女儿无奈的爱？无法和婆婆讨论这些问题，唐风原以为婆婆对自己是无话不说的，现在才明白，她心底还藏着很多东西。唐风明白了这一点颇感失落。   五月里的一天，一个女同事走过来说，刚才看见你婆婆带着你儿子在门口转，是找你吧？没有呀，婆婆从来不会抱着两岁多的孩子来找她的，从家里出来有两里路呢。唐风赶紧到街上找祖孙俩，没找到，她便提前下班回家。远远看见婆婆好端端地坐在门口黄昏的阳光里，孩子在旁边玩。唐风走近刚想问，忽然看见门边有一瓶农药，“这药是哪里来的？怎么放在这里？”婆婆慢条斯理地说：“打虫子，菜地里起虫子了。”   唐风当时第一冲动就是想把那瓶子扔了倒了，可是听婆婆安静地这么一说，唐风又犹豫了。接着唐风发现在婆婆刻意平静的背后似乎藏着巨大的痛苦，她脸上有哭过的痕迹。唐风蹲在婆婆腿边，要婆婆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婆婆紧闭嘴唇摇头否认有事发生。唐风只好问婆婆，是不是小姑家里吵架？婆婆回答说不是。是不是爸爸在厂里有什么事？婆婆停顿了几秒说没事。是不是我们夫妻俩惹你生气了？哪里不好说出来。婆婆马上说你们好的。这时婆婆站起来说我想歇歇，晚饭你做吧。唐风立即答应，做晚饭带孩子，等唐风想起那瓶农药时，它再也找不到了。唐风很想进婆婆房间去找，可是公公在里面，她不便打搅。   当天晚上婆婆没有出来吃饭，唐风端进去放在她床头上，再三叮嘱她吃。外面饭桌上传来爷爷和孩子开心的说笑声，正是这一点完全蒙蔽了唐风，她想公公这么开心高兴的样子，说明他没有和婆婆发生争吵。但是唐风心里的不安与疑虑无法消失，晚上唐风把农药的事告诉丈夫，结果被丈夫骂胡说八道。   一夜梦魇，第二天唐风送早饭给婆婆，发现门被锁死了。婆婆在里面跟她说了最后几句话，婆婆说她还想睡一会，等一下起来。唐风心里很难受，当天单位有个活动，马上就得走，她让正在调休的老公上午不要出门，照顾妈妈，也不要送孩子到外婆家去玩。谁知丈夫没听，偏偏那天把孩子送走自己也出门去了。   中午12点左右，唐风越来越不安，正准备回家看婆婆，消息传来了，婆婆喝农药了。唐风把婆婆抱在怀里，根本不相信婆婆早就死了，她才55岁呀！唐风拼命喊她、抱她、摇她，像疯了一样要车到医院抢救。在车上，唐风贴着婆婆的脸冰冷冰冷，问：妈妈，为什么，你为什么呀？   没有答案。婆婆把一切都埋藏起来了。   但是总有蛛丝马迹。我终于知道婆婆死的头一天，她坐一个熟人的车子带着孙子到爷爷厂里去过，还带着几件给爷爷洗好的衣服。但是住在厂里的爷爷没有给她开门，“我送衣服给你。”“你放在外面吧。”“宝宝也来了。”“……我今天晚上回家。”   有什么事能让一个男人不给妻子开门？   婆婆为什么突然要带孩子到厂里去？我知道的是，从厂里出来后，婆婆带着我的儿子曾经想去找我，可是她没想好该怎么跟媳妇说。同事看见她在我单位门口转，我奔下楼找她的时候，她正在我单位隔壁的农资用品店里买那瓶农药，而我刚刚从那家店的门口跑过……   唐风从大包里拿出一样样祭品，头天晚上她在家里精心给婆婆做菜：一碗红烧肉，一只油亮亮的鸡，一条清蒸黄鱼。三只菜盘用保鲜膜裹得好好的。唐风一边解开保鲜膜，一边流泪：对不起，婆婆，你走了我也走了，那个家里早已没有我了，现在你的儿子又娶了别人进门，你有新媳妇了。我一直觉得这辈子是来做你女儿的，你永远都是我的妈妈……   地下人的故事又何尝结束了，婚姻不过是一根接力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