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父亲的灵魂诉说

烟花.红尘

                    向父亲的灵魂诉说

       父亲生长在老区，十六岁就入了党，一生不信鬼神。记忆中父亲烧纸祭祀仅只一次。那时，父亲患了癌症，已动过三次手术，其间还用过不少中药及偏方，奇迹仍未出现，绝望之中想起了故去多年的爷爷和奶奶。那是一个清冷的冬夜，母亲很早就折叠了一摞粪黄色的草纸，在捱近午夜时和父亲悄悄出门下了街。父母没让我们孩子跟着去，似乎还有点儿回避我们。我一直无法想象我父亲这样一个高大的汉子如何在街中央跪，在街中央焚，在街中央念叨。

       相形之下，我信这个比较早，父亲一谢世我就自然而然地信了，并养成了烧纸祭祀他的习惯。我祖籍是沂蒙山区，自小在滕州和枣庄生长，大了又在济南和青岛安家并往来工作。各地习俗上的对祖先的祭祀日是不同的，我曾经为遵循哪种日子而踌躇过，后来干脆不再踌躇，各地的日子我全烧。如今，只要到了春节、清明、农历七月十五、农历十月一、冬至以及父亲的去世日，只要我没忘，只要我做得到，我都要祭祀祭祀，有时和妻子儿子一道儿，有时只带上儿子或一个小辈，有时我自己，我念叨着：“爸爸，我给你送钱来了。”在这一隅幽火跳动的地方，与父亲开始会面。

       父亲活着的时候，我没烧过纸。我较早就离开了家，但无论下乡、上大学或是工作，无论我远在何处，想见父亲都很容易。对于迄今不满四十岁的人来说，我的前半生似乎并不是太顺心的，还可以说有点坎坷：下乡、恢复高考头一年落榜，后来是婚变并因此被迫放弃了自少年就渴求的一种职业，但所有这一切我都没感到太了不得的，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全因为有我的父亲。一旦碰到什么事了，我说回家就回家了。回到家里，有时给父亲拉一拉，有时也什么不拉，他默默地坐在一张沙发上，我默默地坐在另一张沙发上，或者他呆在里屋，我们都玩在外屋，仅此就够了，两颗心就在交流了。父亲是一块磁铁，我所有的委屈、烦恼和痛苦都靠这种频繁地回家频繁地和他呆在一起而被吸走了，使我再度离家时心情总好一些。

       父亲去世后，虽然我的工作和生活较前顺心得多，却较前烦得厉害躁得厉害，这种烦燥常常压迫得我受不住而又无处发泄。我突然换了个角色，对于母亲来讲，我是个顶天立地的儿子，对于妻子，我是丈夫，对于儿子，我是他无所不能的爸爸，四个人中唯一的男子汉仅我一人。我突然认识到了那种你不想接受也得接受的责任，你能反过来要求什么？父亲那块磁铁现在变成了我，只能吸附别人的，只能随别人的，怎么早没想到呢——父亲当初承受的多么重多么重呀！我突然理解了父亲那唯一一次烧纸的举动，那时父亲刚刚五十八岁，正值壮年，他对四个儿女抱着极大的期望，他对妻子许了许多动人的愿尚未兑现，他在工作上正做着退休前的最后一搏，突然就要撒手而去，他遭遇了自己五十八岁人生所遭遇到的最大心理压力，这压力无处排遣无处诉说，又无法默默承受，他只能在那幽幽的纸火前对他的早逝的父亲的魂灵诉说。

       眼下的社会给人的压力太大太大了，给一个男人的压力又尤其大。我不知道别的男人如何化解这一切。我的方式就是在那几个重要的日子里在人们皆睡熟的时刻去寂静的街口烧纸。在那里，我相信有一个幽灵在我的对面默默地注视着我。在那里，我念念叨叨，把我的烦恼说出去，把我的不快说出去，把我的痛苦说出去，我相信父亲永远是我的倾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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