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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建华 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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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8-3 08: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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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桃之妖妖76 于 2018-8-3 08:59 编辑

1

那年姐才14岁,初中刚毕业,长得黝黑削瘦,一头蓬乱枯发,杂草般蔫在头顶,远远望去,活脱脱一个食不果腹的野伢子。


妈每日皆嘱咐姐早点儿回家,那阵儿村口常刮大风,刮得昏天黑地,妈担心姐哪天回来晚了,会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刮落山坳去了。


彼时姐正在野人寨学做裁缝,野人寨离村六里远近,是个依山傍水,与世无争,有着三二十间门店的百年老镇。姐的师父姓周,四十多岁,身材颀长。周师父的裁缝店白墙斑驳,紧挨着镇上唯一的一家采供站。


妈放心不下姐,只好拖着病秧秧身子,披一肩晚照,慢慢走到村口那棵冠如伞盖的大槐树下,翘首等姐归来。


山风龇牙咧嘴,掠一堆枯叶盘旋而去,村子静下来了。不大会儿,斜阳失落落跌下西山,晚霞轻舞,愈显峥嵘。那些个山雀,鹁鸪,斑鸠,黄莺,皆啾啾叫着,霞光里扑棱着翅膀,竞相归巢去了。少顷,暮霭伺机而起,一点点漾进谷口,渐至浓稠,妈东倒西歪的身子,渐渐就湮没在槐树影里了。


2

姐去厦门打工后,落日的黄昏,妈不再去风起云涌的村口了,妈像个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人,三天两头便跑一趟野人寨。


山路弯弯,逶迤如蟒,白晶菊,紫茉莉,鼠尾草,石竹,及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野草,浪浪地舒开身段儿,挤满路畔。日久,溪涧里的鱼儿也熟悉了妈那瘦怯的身影,鱼虾们不再像从前那样,稍有个风吹草动,便四散而逃了。


妈去时,朝阳挂在东山顶上,山路冷清清的;妈回时,夕阳落在西山坳里,四野红彤彤的。妈座钟一样前后摆动着双臂,走得大张旗鼓,山风呼啸。一众村人皆百思不解,那一往一返,十多里坑坑洼洼的山路,她是么样一口气坚持下来的呢?


妈的胆管里密麻麻长满了石头,这老毛病一旦发作了,会痛得以头撞墙,满地打滚,妈把破衣烂衫塞在嘴里,咬得牙印累累,从不哭喊一声。


县里医生说妈的病得去合肥开刀,说妈不动手术迟早痛死,要么饿死,胆管里分泌不出胆汁了,吃什么都不能消化,不得胀死饿死么?


山里人家,地薄桑瘦,一日三餐皆须精打细算,却哪有去省城看病的闲钱?妈气得躲在屋后头哭,哭得涕泪涟涟,山林呜呜,妈边哭边大骂自己是个窝囊废,败家精,拖累了一家人。好在姐的裁缝学得很顺手,周师父常夸姐有灵性,是个做手艺的料子,妈为此备感欣慰,精神也好了许多。


遍野山风,悄悄把日子一页页掀过。


第二年秋日的一个傍晚,山风如缕,妈扛着锄,摇晃晃从后山回来,远远望见坡下的屋门两边敞开着,心下猛吃了一惊,未及思量,又见姐拎只鼓囊囊的背包,大喘着气迈出门来。西边,斜阳给姐那汗涔涔的脸上铺了层金粉,姐单薄的身子,伶仃得像片飘飞在晚风里的红叶。


妈呆呆望着,蜡黄的脸上像被马蜂冷不丁叮了,剧烈抽搐几下,既而扔了锄头,慌张张跑近,张臂拦住姐,一迭声问:琴伢,琴伢,做么事?妈白渣渣的嘴唇哆嗦着,一双眼睛瞪得快滚落在地上了。


姐抬起碎花的衣袖,使劲擦擦额头密如细雨的汗珠,轻描淡写道:妈,前两天不说了嘛,我要去厦门做裁缝了,今晚就走。妈紧蹙的眉头像系了把重锁,仍使劲大张着双臂,惶惶地说:琴伢,你大托人捎话了,说等你出了师再去不迟……


妈,我能等,你的病还能等么?姐撅着嘴,两颗尖尖的虎牙快将嘴唇咬破了。


不,琴伢,你还小,不能去。妈的双臂颤抖得快要耷拉下来。


你今儿不让我走,明儿我也要偷偷跑走,我肯定要去的。姐沉着脸,说得斩钉截铁,那一字一句,就像一颗颗从嘴里蹦出来的桃核。


那,那也不能说走就走了,琴伢,你歇会儿,我杀只鸡……妈晓得留不住姐了,转身摘了头顶晒得泛黑的麦草帽,急吼吼奔向后院。


莫杀了,兰姐还在等我,迟了赶不上车。


妈和姐轮流背着包裹,汗如雨下赶到野人寨时,那轮磨盘大的红日刚刚坠下山口。兰姐一身金光,双手叉腰站在大巴前,那架势,活像个顶盔贯甲即将出征的女将军。见姐和妈一路踉跄而来,兰姐杏眼圆睁,戟手喝道:就等你了,磨蹭么事?姐不敢搭腔,拖着行李,低声下气上了车。


妈喘着粗气,歪斜斜追赶着启动的客车。妈穿双旧布鞋,跑得脚下生风,飞沙走石。妈仰起脸,努力咧开嘴巴,讨好地对车窗里的兰姐说:师姐呀,琴伢头回出远门,凡事还,还请多多费心呐!兰姐目不斜视,淡淡点了点头。


妈撵着朦朦尘影,直到暮色彻底吞噬了客车,才面条也似瘫倒在地。妈干瘪的胸口惊涛起伏着,却仍抱着肚子高喊:琴伢,写信给周师父……妈声嘶力竭的呐喊,像柄寒光凛冽的刺刀,刹时划破了野人寨北头沉寂的夜空。


那天晚上,夜风悠悠,妈双手掩面,耸着肩膀,沿山路哭回了家。


妈平常胆子小,坡上干活时,不经意踩了只蛇鼠,都要弹簧似的蹦开,连拍着胸口安慰自己半晌,更别提独走夜路了。可说来也怪,那晚夜黑星稀,枝影摇曳,树林深处猫头鹰嗬嗬叫得分外瘆人,黄鼠狼又不时从路畔嗖嗖窜出,跑得草木皆兵,妈却没事人儿般一径走回了村子。妈只顾抹泪去了。


3

姐走后的第三天,晨雾如瀑,妈早早就跑去了野人寨。妈一路走得急,那双灯芯绒的黑布鞋就沾满了花汁草露,湿得像两只刚泅水上岸的老鼠。


妈径直走到镇北头,一抬眼,见把湿漉漉的黑锁,正寂寂挂在周师父油漆剥落的店门上,不禁哑然失笑。


妈迟疑着站在街边,举目四下睃巡,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终是落在了紧贴门边的一只铁皮箱上。那是野人寨绝无仅有的一只邮箱,苗竹一样墨绿,上头是弯半圆的脑袋,下面悬了个方方正正的肚子。这邮箱像个贪吃的饕餮,肚里塞满了远村近寨的信件。


前些年,镇上没有邮箱,村人要寄书信,得满脸堆笑,好话说尽,托三天才来一趟的班车司机捎去城里。


信是寄出去了,可要收到回信,却不知要等到哪个猴年马月了。


于是一年到头,总有许多苍老憔悴的父母,因在采供站寻了一天也见不着远方儿女的来信,只好哆嗦嗦扭转失魂落魄的身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迈出门槛,一跤跌坐在周师父的店门口,默默地流泪伤心。


日久,周师父看不下去了,周师父乘乡长来做衣裳时,磨了好几回,乡长总算同意在他店里设个邮电代办点,他也因此成了代办点的负责人。        


妈孤零零站在街边,目不转晴盯着邮箱,一任晨风胡乱撕扯着凌乱的发梢和粗布衣角。妈紧紧盯着邮箱的眼神,好似恰才回乡的父母乍见了久别的儿女,那一刻,妈觉得世间再没有比这只邮箱更温馨贴心的事物了。


琴娘,这么早啊?妈吓了一跳,像被人陡然窥见了心事,连那焦黄的脸上也腾起了片红晕。妈转身看时,却见周师父背着双手,踱着方步,正笑吟吟从镇子那头走来了。周师父中山服的表袋里,端端正正插了杆钢笔,锃亮的笔帽,在红艳艳的朝阳下耀着金光。


呀,周师父。妈不安地扯着前襟说:我,我来看看。又皱眉道:那天车子跑得飞快,我让琴伢给你写信,不晓得她可听到了。周师父开了锁,哗啦啦推门进屋,指着左边墙壁说:琴娘,放心,琴伢到了厦门,安顿好了,会寄信来的,走前我反复交待过了。


妈顺势去看,见墙上水平面似的,缓缓铺开了一匹干净厚实的白布,白布上下两行,共缝了九个宽大的口袋,袋里三三两两,冒出几只黄色的信封脑袋来。


见妈不解,周师父紧忙解释:这九个口袋,各代表野人寨的九个村子,哪儿的信件到了,就归在哪只口袋里,家属来了,当场就能找到。


妈听懂了,心里一阵翻江倒海地激动,鸡啄米似的直点头。


4

这天晚上,窗外夜风起伏,一如妈忐忑不安的心情。妈独坐灶下,就盏昏暗油灯,把身后土墙上密麻麻的炭痕,反反复复又数了好几遍,没错,是46道。


自姐走后,每过一天,妈便用黑炭在墙上划道竖痕,整整46天了,妈日夜盼着姐写信回来,盼着姐报个平安,可姐就像只放归山林的鸟儿,振翅一飞,便没了踪影。


开始,妈还沉得住气,姐毕竟初次出门,又去了那么远,人地生疏,还不得适应阵儿啊?可是,这都一个半月了,你再么样忙,再么样不自由,也该写封信回来了吧?是不是到了大城市,看惯了高楼大厦,就把这穷山沟忘啦?妈在坡上锄着草,想到这儿,心里不由怨恨起姐来,妈手里使上了劲儿,锄得坡上的杂草蝴蝶也似,四面纷飞去了。


埋怨了一时,一阵山风兜头吹来,刹时妈又清醒了,不会,么样会呢,琴伢从小懂事,这不,小小年纪,就一心想着出去挣钱给我治病,这么好的伢子,么样会忘了家,忘了娘呢?唉,我真是气糊涂了,冤枉琴伢了。


妈停下手里的锄头,自顾笑了笑,抬头望着远处的山林呆呆出神。秋色渐浓了,林子已悄悄披上了层霞衣,山林上空,几只啾啁的鸟儿,正变着花样儿飞来飞去。唉!兰姐出了名的脾气大,性子强,不晓得在外头对琴伢好不好呀?琴伢可得多听话,莫惹兰姐生气才好啊!妈就这样念着姐,怨着姐,盼着姐,迎来送走了山村里的一个个黎明和黑夜。


这四十多天里,妈穿梭般去了十多趟野人寨,开始一周一趟,后来两三天一趟,再后,妈恨不能一天到晚守在周师父那了。周师父陪着小心劝妈:琴娘,你身子不好,莫来回跑了。说:琴伢一旦来信了,我立马给你送去,回家等吧!


妈不安地站起身来,一脸窘迫,连说:好,好,麻烦周师父,那我回了,明儿不来了。夕阳把妈的影子扯得瘦长,妈走得一步三回头,妈多希望她还没走出镇子,周师父就在后头远远撵上来喊:琴娘,快回来,琴伢来信了。可是直到妈磨磨蹭蹭走出镇子,天已黑透了,身后也没传来周师父的声音。


第二天清早,白露刚刚捎走残月,妈又去了,妈去得比周师父更早,妈嘬着嘴,火急火燎道:周师父,昨晚上我梦见琴伢写信了,早就寄出来了,今天该到了。哦,周师父急忙忙开了店门,拾块抹布,将条长凳左擦右擦,喜道:那可真好,琴娘,莫急,坐下等吧!


妈这一坐,又坐到了太阳落山,浓浓暮色里,妈的眼神就凄惶了。周师父候在一旁,搓着手说:琴娘,莫难过,兴许再过两天,琴伢的信真就到了。妈红着眼睛,嗯嗯应着,缓缓转身,慢腾腾走进了夜幕。


那天妈深一脚浅一脚摸回家后,却连着三天没去野人寨。妈不是不想去,秋汛到了,大雨绵延,山路尽被暴涨的溪水吞没了,妈冒雨到了村口,站在大槐树下望着远处黄蟒般翻涌的浊水,无奈踅了回来。


一灯如豆,映照着妈怔怔的眼神,下午大雨住了,明儿该不该再去趟野人寨呢?去吧,山洪未退尽呢,不去吧,万一琴伢的信寄来了呢?妈捉摸不定,心下烦躁得如同个彻夜失眠的病人。


琴娘,琴娘。萧瑟雨夜,妈正踌躇哩,突然外面传来阵急促的叫门声。


妈雷击似的跳了起来,妈腾身而起时,带起一股劲风,那盏幽暗的灯火猛烈地跳跃着,差点儿熄了。


门外熟悉的声音让妈听出是周师父来了。


妈一道烟跑到堂厅,哗啦一声打开了门,一股疾风夹着碎雨扑面袭来,妈不由打了个哆嗦,看时,只见周师父穿件黑雨衣,打着手电,瑟瑟站在门外,像刚从水里上岸。妈还未说话,周师父已从腰里摸出个厚厚的油布包裹,举在手里使劲晃了晃,高声道:琴娘,琴伢来信了。


妈浑身血如鼎沸,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几十年来,妈从未听过比周师父的这声叫喊更好听的声音了。


周师父哈腰坐在刚刚剔去灯花,拨得明亮亮的油灯下,打开了姐的来信。姐的信写在两张练习簿上,笔迹歪歪扭扭。


周师父理了理一头乱发,双手抻开信纸,朗声念道:妈,大,弟,你们都好吗?一个多月前就到厦门了,早该给你们写信了,可这里人手不够,刚来就上机子干活了,一直没倒出功夫来。妈才听到这里,鼻子一酸,眼泪唰一下,已淌成了条河。


周师父顿了顿,待妈停住了抽泣,又接着念:妈,今天我们放了一天假,兰姐说下午要带我们去海边玩,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你莫担心。妈枯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自姐走后的第一缕微笑。


妈,你在家里要少做事,莫把病累发了,等我发了工资就寄回去,攒到年底给你做手术,另外让大也多歇歇,他在林场的活儿更累人。妈,这里早就通上电了,晚上也像白天一样亮堂。这里的街上真漂亮,好多大商场,大饭店,天天都像过年一样热闹,等以后挣到钱了,我一定要带你和大来玩。


妈拼命咬着嘴唇,嘴唇都咬出血了,哗哗的眼泪还是又一次打湿了前襟。


弟,你念书可得用功了,出来打工真的好吃苦,一天要干十四五个小时的活儿,手脚慢了,老板还要骂人……


周师父宏亮的声音穿风透雨,连栖息在山林里的鸟儿都听得见,可妈还是尽量往前凑着脑袋,一双耳朵更是竖到头顶上了。妈一会儿流泪,一会儿欢笑,妈透过那盏熊熊燃烧着的灯火,仿佛看见了姐那瘦怯模样,姐低头伏在灯影里,正心无旁骛,手脚不闲地穿针引线忙活着,咳,这伢子,还是那么性急呀!


琴娘,该给琴伢回个信了。


妈一怔,恍惚抬起头来,却是周师父念完信了,正抽出那管插在表袋里的钢笔,等着写回信哩!


呃,好,好,周师父,烦你对琴伢说,就说……


一个多月来,妈有满肚子的话要对姐说了,可等到让她说时,妈嗯呀半天,却愣没吐出一句完整话来。


在那个山洪乍退的深秋之夜,周师父不仅送来了姐的信,还把村里人家的所有来信一并送到了,等妈好不容易说完话,挑柄灯笼,摸索着将周师父送到村口大槐树下时,风雨皆已偃旗息鼓,远处,溪涧隆隆有声,山夜也静得吓人了。


5

年后,当春风追逐着山麓款款而来,远近便又是葱郁一片了。这时姐又一次出了远门,而妈做过手术后,身体也已大好了。


妈还是隔三差五去趟野人寨,妈想姐了,就颠颠儿跑到周师父那儿,抄起电话,嘟嘟给姐拨个长途,撂下电话的刹那,满足的笑容就像朵殷红的山茶花,尽情绽放在妈那容光焕发的脸上。


妈脚步轻盈地走在回家路上,心里仍像喝了碗蜜水,甜丝丝的,眼看到家门口了,妈偶尔抬头,见片白云被风一漾,悠悠荡过山尖不见了,心下陡然就黯淡了,妈心里说:那些等信的日子呀,也像流云一样,再不回头了。


发表于 2018-8-3 09:29 | 显示全部楼层
好细腻感人的一篇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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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8-3 11:2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看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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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8-3 14:16 | 显示全部楼层
好细腻感人的一篇美文,大作家就是我们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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