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无聊,重读余秋雨先生《文化苦旅》中的《寂寞天柱山》,这篇文章我以前拜读过,和他的其他散文一样,作者总是在他描写的这些山水里穿插讲述和这些山水有关的历史文化名人,展示他渊博的文化和历史功底。读他的山水散文,与其说在了解这些山水,不如说在了解与这些山水有关的名人尤其是古代历史、文化名人的故事。
和天柱山有关的历史文化名人很多,最有名的莫过于汉武帝、李白、苏轼、王安石、黄庭坚等,作者引用了他们与天柱山的经历和留下的诗词歌赋。很遗憾,他引用的这些东西都是用来烘托他笔下天柱山的寂寞,“哀怀抱绝景,更觉落笔难。”落寂文人来到更加落寂的天柱山,有什么要说的哩?甚至连他自己也只是到了天蛙峰,却自认为是到了天柱峰,后来借口天雨,便匆匆回到下榻之宾馆,查查地图,方知他的天柱山一游其实也不过三分之一行程,往下更为匆匆的写了几笔,便草草的为他“寂寞天柱山”划上了句号。看样子他再也不想来了解天柱山,天柱山的寂寞是永远的印在他的心里了。
在文章的最后,还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失误,说天柱山没有山志。其实据我所知,乌以风先生就著有《天柱山志》一书。乌以风先生青年时是北大才子,后数十年师从国学大师马一浮,成为名震江淮的儒学家。其诗、书、画皆精,早期著有《中国中古时期儒释道三教关系史》、《性习论》、《李卓吾著述考》、《马一浮先生学赞》等学术著作,当时的学术界都称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学者。很早与天柱山结缘,36岁时,曾冒生命危险登上天柱峰绝顶,为核准 “孤立擎霄”传为“孤立晴霄”之误,以红漆将此四字标刷一新。后因国事家事,俱遭突变,心灰意冷,归隐天柱,自号忘筌居士,既取得鱼忘筌之学理。
乌先生开始博览澄思,他博览的是天柱的美景,澄思的是天柱的精神——峰峦高耸,磅礴厚重,是天柱的雄;峰石峥嵘,仪态万千,是天柱的奇;幽泉飞瀑,碧水涔涔,是天柱的灵;云轩雾绕,松绿竹青,是天柱的秀。天柱山的雄奇灵秀彻底的征服了这个抑郁期的学者,从此他就把他的灵魂托付给了这座美丽的山。
1938年乌先生开始构思《天柱山志》,到1982年志的正式出版,历时四十四年,跨越半个世纪,乌先生也由风华正茂迈入耄耋之年,这其中的经历、遭遇、坎坷,又岂是一纸能书?!名山有幸得遇斯人,“无天柱不见先生之高,无先生不显天柱之美。”
幸哉!天柱山,幸哉!乌先生。
秋雨先生为啥出现这么明显的失误,是乌先生不入他的法眼,还是他对天柱山了解的不够?似乎都不是,纵观《文化苦旅》里所有文章,作者只关心那些古代名人和风水发生的故事,对现代或当代名人几乎只字未提。
掩卷沉思,心绪难平,不知不觉,来到屋外。八月的夏夜,在山里,虽已夜深,但风吹在身上依然没有凉意,看那天上有星光,有微云,月明星稀,明天肯定又是一个高温天气。路灯已经灭了,但有月光,路依然很清晰,没有纳凉的人,家家户户只有空调和风扇的嗡嗡声音。回忆小时候,和父母兄弟在野外纳凉到深夜的情景,徒又增添一份惆怅。不知不觉,已来到小街尽头,山里的小街,屋尽山现,到处都是山,在夜晚,在远近,黑黝黝的,那是墨绿的山林,附近的竹子在夜风里静舞,泛着月亮的光。这些都是美丽的东西,虽然在夜里,它们的美,也可以让你触手可及。何必悲伤叹息,走进大自然,无名的景物,甚至小草,都可以让你满心欢喜。
忽然想起卞之琳的《断章》中一句 :你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最美的风景。
当年汉武帝曾到天柱山祭奠,并封此山为南岳,很可惜后来隋文帝又把南岳的尊称转让给了衡山。在历史上,汉武帝的成就威望远高于隋文帝,可不知为啥隋文帝说的话却要比汉武帝管用,他改南岳封号给衡山,天柱山便成了古南岳。这本来也没什么,安徽有不少名山,比喻黄山、九华山等,景色、文化、名气绝不在天柱山之下,也没得到什么帝王的封号,照样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最低也与寂寞沾不上边,唯独受过帝王御封的天柱山却越来越寂寞?究其原因,大抵与国人“亲贵”的劣根性有关,达官显贵看重的东西自然金贵,“指鹿为马”,鹿就成了马,更不要说皇帝了,皇帝的宠妃、宠臣无一不是人们巴结讨好的对象,一旦失宠,难免会落的“门前冷落鞍马稀”,甚至人人唾弃的悲惨命运。两朝君主,两种命运,天柱山是否也受了世俗的影响,从而堕入孤独寂寞的深渊?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不久前在报上看见的有关莫言故乡高密的报道:高密再也不是以前的高密了,“它是中国的文学高地,国家的圣地”。以后描述高密的地理位置时,再也不用说是紧邻青岛,是青岛的后花园了,说不定以后青岛宣传语会成为——“紧靠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故乡”。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哪个地方出了名人哪个地方也便成了名胜。赵本山出了名,东北的“二人转”也便家喻户晓、炙手可热了。既然国人关注风景时如此关注与风景有关的名人,余秋雨先生写风景时总要去扑捉那些和风景有关的名人也无怪其源了。在下顿时大悟:余秋雨先生真不愧是对中国文化研究的透的大学者。天柱山既要出名,光靠汉武帝的“古南岳”是不行的了。小平同志去了黄山,黄山的牌子打出去了,“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其名气一下飙升到五岳之上。同在古皖大地,相距不过数百里,但可惜的是,这位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据说也是一位桥牌高手,没有相中天柱山这张牌。
没办法,还是来搜搜古代的那些文人骚客吧。先来说说最出名的诗仙李白,可惜他没亲自登临过天柱山,只是远远地在江上路过,什么江——八成是长江支流菜籽河水系之支流皖河了。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书上没有交代,李白大半生都是在旅途中。在皖河的柔波里,诗仙李白可能是醉依栏杆,远远地、匆匆地看了一眼云里雾里的天柱山。他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他更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它,但他身边的舒州籍文人点头哈腰的向他做了介绍,如是诗仙随手写了《江上望皖公山》:最后一句是“待吾还丹成,投迹归此地。”“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谪仙人,退休养老计划竟然也是:功成名就之后,到天柱山定居。但不甘“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李白,如同中国历史上大多数正直的文人一样,在仕途上终生不得志,退休养老之事并非他自己能作主的了。后终因在帝王之间争权夺利之俗事中站错了边受到牵连,惨遭流放,虽中途遇赦,但晚年困苦,漂泊于江南一带,卒于安徽当涂,离天柱山也算不远了。
再来说说文采超群的唐宋八大家之一苏轼,他老人家也不是当官的料,在仕途的一贬再贬过程中,有舒州籍的李通直在韶州{今广东韶关)为官,苏轼在64岁时与之在曲江相遇,叙说舒州山水风物,如数家珍。李通直劝他归去到舒州定居,他感而作《次韵韶悴李通直》诗赠李通直:其中有这样的句子:“青山只在古城隅,万里归来卜筑初。”这句诗的大意是——美丽的天柱山就在舒州古城的旁边,从这遥远地方到那里去定居本是我早年的初衷。第二年,他抱屈恨逝世常州,舒州卜居梦终究也未得实现。
最后来说说同样是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王安石是真正到过天柱山的为数不多的历史文化名人之一。史书记载:北宋皇佑三年(1051年),王安石任舒州通判,这年秋天视察州属各地,途中游三祖寺与石牛古洞,留下题刻记其事:“皇佑三年九月十六日,自州之太湖,过寺宿,与道人文铣、弟安国拥火游。见李翱习之书。坐石听泉久之。明日复游。刻习之后。”他还在泉边石上刻诗“水无心而宛转,山有色而环围,穷幽深而不尽,坐石上以忘归。”此记中李翱,字习之,唐朝文学家、哲学家,韩愈的学生。与之有关流传至今的有孟郊的《送李翱习之》一诗,他自己的问道诗《赠药山高僧惟俨(其一)》也很不错,其中我最为欣赏的名句是“云在青天水在瓶”,这句话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说,云在天空,水在瓶中,是事物的本来面目。你只要领会事物的本质,悟见自己的本来面目,也就明白什么是道了;第二是说,瓶中的水,好像人的心一样,只要保持清净不染,心就像水一样清澈,不论装在什么瓶中,都像青天上的白云一样,自由自在。是啊,“云在天空水在瓶”,是多么简单易懂的哲理,天柱山本来就是自然界中的一座小山,与自然界中其他一些山水一样,俱各有人欢喜,“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为啥生生让她沾沾这些名人的光彩来炫耀自己哩?
还是来谈谈实景,就说天柱山脚下的三祖寺吧。这里我来游玩过多次,可以说见证了它二十年来从衰到盛的过程,印象很深的有解缚石和觉寂塔。隋开皇十二年(592),有位年仅十四岁的小沙弥道信,前来天柱山下礼谒三祖禅师僧璨,初礼三祖,道信禅师便问:“愿和尚慈悲,乞与解脱法门。” 三祖反问道:“谁缚汝?” 道信道:“无人缚。”三祖道:“何更求解脱乎(既然没有人缚你那你还要求解脱干什么呢?不是多此一举吗)?” 道信禅师闻言,当下大悟。这位道信禅师后来成了禅宗四祖。唐贞观年问,唐太宗四度诏道信赴京,禅师均辞谢不往,表现出隐居山林之志。
觉寂塔建于唐朝,塔藏三祖僧璨佛骨舍利,“风送铃声山云林,云随梵音上山巅”描写了塔的高耸和绮丽。暮鼓晨钟,世事变幻,千百年来,世人没有解缚,古塔难以寂寞。经济的繁荣带来了古寺的繁华,人们进香还愿不是为解心缚,而是为满足无尽的欲望。物欲横流,美景谁忧?每想到这,怎不令人再增叹息?
石牛古洞坐落在三祖寺的脚下,诗人王安石的“坐石上以忘归”就刻在这旁边的石壁上。石壁很矮,游人手可及顶,石壁傍边杂草丛生,很难想象古人为何要把游天柱山归来的感叹刻在这平凡的石壁之上。当年既是诗人又是政客的王安石为何忘归?是游山归来的疲倦还是想起了世事的纷杂?或许更多的是被天柱山的美景陶醉了吧,他有没有像现在的大学者余秋雨先生一样感悟到天柱山的寂寞哩?
以上这些名人对于天柱山终归是镜花水月之事,2012年秋冬交接之时,天柱山和天柱山人终于迎来了他们心目中真正的名人——张恨水先生魂归故里了。这位被誉为“最爱惜羽毛的人”、“国内唯一妇孺皆知的老作家”,一生中创作了一百多部中长篇小说,3000万言的作品的文学大家回家了!这位写作时常用的笔名“我亦潜山人”、“天柱山下人”、“天柱峰旧客、“天柱山樵”、“程大老板同乡”等等,饱含浓郁的家乡山水气息,对家乡、对天柱山刻骨铭心的文人回家了!
恨水先生的文章虽然蜚声海内外,但他本人是很淡泊人生、甘于寂寞的,如今这个寂寞的人就长眠在这座寂寞的山下。
原来寂寞可以如此美丽,如此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