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0日晚上,菲妥妥在微博发布遗书。
那封遗书口气诙谐,不像一个想死的人,反像一个萌妹子,和世界开着玩笑撒着娇。有点类似走饭。但又更接地气。所以看客很难过,以为又一青春的生命正在离开。
没想到,他们全家得救了。
这本来是好事。
但新的灾难来临。
这次的灾难,不是债务,而是人心。
因为死而不得,她们迎来了泼天恶意。网友把她全家从头到脚被扒了个底朝天,亲戚与单位都没放过。
人们骂她。
诅咒她。
人肉她。
在知乎专门弄了几个问题,集中火力攻击她。
在豆瓣开帖扒她。
如今你去菲妥妥的微博底下,依然会看到点赞最高的一排留言,全是类似的话语。
她没有回击。菲妥妥说,网友还是有很多很可爱的。
只是,5月31日晚,她再次走了。
这一次,她没有留下任何遗书。
因为网友说,不要死在租来的房子里。她就和父母一起,在车子里静悄悄地死去。车子里,有刀片,和一个专门用来接血的盆。
我不想说菲妥妥言行无亏。
但她有亏,亏欠的对象,也不是网友,而是债主。
可惜正义使者太多,大家越趄代庖,去审判,去加罚,直到她已离开世界13天,还是一直不消停。知乎上骂她的人,依然变本加厉。微博上骂她的声音,一声更比一声响,一句更比一句毒。
得知死讯后,许多人纷纷说:
“对不起,我不同情。”
“网友不背这个锅。”
我们的世界曾几何时,变得如此易燃而嗜血?
我们曾几何时,失去了对自己行为应有的反思?以及对生命应有的敬重和悲悯?
记得前不久上映的电影《无问西东》中,王敏佳因为一封信,被师母当众攻击为狐狸精。
此后,愤怒的人们将她推上批斗台,不由分说地围攻。
王敏佳是否冤枉,并不重要。
和她一起写信的男生是否出来承认,也不重要。
因为时代已变,站在此时此地的每个人,都有了辩解的权利和空间。
重要的是什么?
是永远愤怒的围观人群。
他们像丧尸一样,一涌而上,集体撕扯、指掐、掌掴、拳击、踢打、刀割王敏佳。
那个可怜的弱女子,在人世的狂风暴雨下,被“正义”的人们,以“正义”之名,一点一点撕毁。
她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就像一只被千万人踩过的老鼠,肮脏、凄惨、人不像人。
但无人停步,也无人怜悯。
人们觉得,她是该死的,这是她应得的罪。
可是,没有人问一问自己:当你向她扔出石头,你是不是也成为罪人?
《狗镇》里,集体作恶的人不觉得自己有罪。
他们认为,用狗链拴住格蕾丝,对她日复一日地集体强奸、出卖、奴役、让她超负荷劳作、将她推入死路......都只是对她的一种惩戒。
他们认为一切都是正当的,无可挑剔的。
可是,狗镇人真的是正当的么?
不。
能够惩罚罪人的人,只有上帝,和人间的执法者。
如果你不认同这一点,暴力必将被更大的暴力所吞噬。
后来,格蕾丝的父亲来了,作为黑手党老大,他拥有可以瞬间血洗一个小镇的权力。格蕾丝说:“如果我答应重作你的女儿,我何时才能得到权势?”
“现在。”
“好,那我不想再见到这个狗镇”。
然后,所有侮辱过格蕾丝的人全部死于非命。
这就是恶的逻辑。
恶的逻辑里,没有“为什么”,没有“怎么办”,没有程序正义,只有“因为你这样,所以你必须被乱棒打死”。
恶的逻辑里,只有更大的恶才有话语权。
而你我归根结底,都是弱者。
菲妥妥是。
王敏佳是。格蕾丝是。你是。我也是。
当我们肆无忌惮地喊打喊杀时,海明威说,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我们每个人而鸣。
菲妥妥有罪吗?
是的,也许她有。
但这是我们赶尽杀绝、哪怕她与父亲自死身亡还是不饶恕的理由么?
不是。
相反,这是多数人暴政。和某某时期发生的集体作恶没什么不同。
那时的人们,也和今天一样,放大一个人的道德、生活习惯、为人处世、隐私,然后套上罪名,进行集体性迫害。
倘若你为此鼓掌,那么,明天遇难的,就是你自己。
因为,这种言论背后的自我定位就是:我是一种与众不同的、超越人类的存在。我在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就会无视人间规则。
人间规则被无视,你我都会成为牺牲品。
你一定也听过这句著名的西谚:没有一滴雨,认为自己造成了洪灾。
是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无罪的。
正如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无辜。
活到我这个年纪,就会越来越觉得公共舆论的可怕。
它的可怕不在于铺天盖地,也不在于喊打喊杀,而在于群体中央的人,会失去辨识能力,跟大流,随大众,人云亦云。
前不久听一个大v说,其实,在微博上的言论,多数都不是我们内心真实的声音。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看到舆论对人心的异变。
桑斯坦写过一本书,名叫《极端的人群》。
在这本书里,他提到一个词:流瀑效应。
所谓流瀑效应是指,在群体之中,有人首先发声。他们说,甲有罪。
第二批人听见了,哪怕不觉得甲有罪,也可能隐藏自己的观点,跟随第一部分人,说,对,甲有罪。
第三批人听见了,看到前面的人都这样,自然而然地屈服于前面的观点,也说,嗯,甲真是罪该万死。
判断一直传播下去,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极端。
最后你得到的观点,很可能是第一批人的观点。
这就是“流瀑”。
身处流瀑中的人们,会像染上某种传染病,又像脑子被灌了水,集体迷信于某种原本并不相信的观念。
如何让自己恢复理智呢?
放下一切观念的绑架,屏蔽其他声音,在独自一人时,问问自己:
她真的有罪吗?
这种罪,是由我来审判的吗?
我可以下诛杀令吗?
我的言行是否合理?
......
如此一来,你就会明白自己权利的底线在哪里。
是的,每个人都有言论自由。
但每一种自由都有边界。这种边界即是,尊重他者的合法合理权利,尊重死者,尊重自杀而亡的一家人。
如果做不到,那么,沉默,也是一种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