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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家在皖西南

茶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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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10 08:27 | 显示全部楼层


承蒙抬爱,实不敢当。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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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10 08: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家在皖西南 于 2016-9-10 08:33 编辑
家在皖西南 发表于 2016-9-10 08:27
承蒙抬爱,实不敢当。呵呵。

    队长的左手威严地背在屁股后头,手心里似乎攥满了革命真理。他那沾满黑泥的右手朝人堆里有力一指,说:“孙家银,你这死不悔改的坏分子,快滚出来,今天社员们要开个会来帮助教育你。”孙家银低头弯腰一溜小跑,站到了太阳底下,队长问:“你偷鸡摸狗的坏毛病改了吗?”孙家银说:“报告队长,早改了。”队长眯着眼,又问:“么样改的?”孙家银说:“学习了毛主席语录后,我才晓得劳动才是最光荣的。”话音刚落,社员们都高高举起了拳头,齐声喊道:“毛泽东思想万岁!”“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一会儿,又有社员审问孙家银:“听说你以前在城里做贼时,经常扒大户人家茅房偷看女人的光屁股?可有这事?”孙家银立即涨红了脸,说:“旧社会的事,我早忘了……”众人七言八语骂道:“狗日的坏分子还不老实哩!”“揍他娘的,让他老实交待。”社员们抡胳膊伸腿作势要打,孙家银吓得马上改口:“也没全忘……”于是,孙家银咧着一嘴大黄牙,将他看到的女人屁股是黑是白,女人穿的裤衩是红是紫,绘声绘色形容了一番。社员们边听边审,边骂边笑。直到众人都满意了,队长才最后总结道:“坏分子孙家银交待问题诚实,学习毛主席语录有进步,这次就不处罚他了。”孙家银如闻大赦,一溜烟归队了。群众们又嘻嘻哈哈笑骂了些荤话,这才扛着锄头接着干活去了。
    类似的批斗会,远近大队不时上演,不仅娱乐了劳苦大众们的身心,同时又学习了革命思想,因此深受茶庄贫下中农的热捧,至于批斗的对象是谁,你爱谁谁吧!
    县城造反派夺权成功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茶庄。不几天,公社老书记孙家顺就被打倒了。这天上午,老书记办公室的门突然被“咣当”一脚踢开了,斯斯文文的孙文众走了进来,老书记一如既往地招呼道:“文众啊,听说城里……”孙文众冷冰冰地打断了老书记的话,阴阳怪气地说:“孙家顺,你是本县头号走资派陈县长的忠实走狗,今天,我要与你彻底划清界限。”
    老书记一时惊呆了,继而骂道:“孙文众,你这头白眼儿狼……”话未说完,孙文众将手一招,一帮年轻的造反派冲了进来,反剪了老书记的双手,押着走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奶是大队书记,属于走狗的走狗,理所当然也被打倒了。
   孙文众怎有这么大的能量呢?原来,造反派总司令胡一凡却是孙文众在县城念书时的同班同学,两人相识二十来年了,孙文众在公社当文书,时常要上县里取些文件书信,胡一凡那时正在一中受排挤,两个郁郁不得志的人,总要聚在一起发发牢骚,说些“苟富贵,勿相忘”的话。这不,胡一凡刚夺了权,便派人将消息送给了孙文众。旋即,老书记被一举拿下。
   下午,在动员斗争当权派走狗大会上,眼见社员们如潮似浪般聚拢来了,孙文众激动得面红耳赤语无伦次:“社员同志们,孙家顺涂小枝等人,是一帮混进革命队伍里的走资派,他们窃居公社、大队领导位子十几年,妄图复辟腐朽的资产阶级统治。县革委会指示我们,一定要和这些与人民为敌的害人虫斗争到底。”
   实际上,山里百姓,没几人能听懂“窃居”、“复辟”是什么意思,但威严的公社书记和奶,自解放以来就一直管着他们,看着多年来当大神一样敬畏的人,陡然被打倒了,众人心里,皆感到了一阵阵莫名的兴奋。
   孙文众继续歇斯底里地煽情着:“社员同志们,向走资派讨还血债的时候到了,大家要积极地检举、揭发他们,都莫怕,革委会会给大家撑腰做主的……”家利奶第一个从人群中举起了手,说要揭发奶的罪恶。孙文众如获至宝,忙吆喝众人给家利奶闪出条路。家利奶扭扭捏捏上了台,举目一望,却见台下的人头黑压压一片,千百双眼睛都在紧盯着她。家利奶哪见过这阵势?一时慌得天旋地转。家利奶双手哆哆嗦嗦地揪着前襟,局促不安地站在台上,张口结舌吭哧了半天,愣没吐出一个字儿来。
   孙文众正伸长脖子等在一旁,见家利奶如此不济,急得火冒三丈,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忍气吞声地为家利奶鼓劲:“婶子,莫怕,慢慢说,走资派一万年也莫想翻身了。”家利奶憋红了脸,闭着眼睛大声说:“涂小枝阴毒哇!从不把大队社员当人看。”又说:“那年县里兴修水利挑大坝,家利正在害病,动作慢了些,涂小枝非要逞能抖威风,当着大伙儿的面冲上去对家利又打又骂,家利气得大口吐血,差点投河死了。”孙文众一边听着,一边不停地点头,同时咬着嘴唇,用眼神激励着家利奶,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家利奶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揩了一把鼻涕,又摸了一把眼泪,接着说道:“挑大坝回来后,家利就真的坐下病了,这么多年了,愣没碰过我一回……”瞬时,台下笑翻一片。孙文众及时阻止住了捧腹大笑的群众,又让惊慌失措的家利奶下台去了。奶的第一条罪名也坐实了:涂小枝帝王思想严重,视革命社员如奴隶。接着,奶搭坐陈县长的吉普车,去省里开会的事被翻了出来。当然,经孙文众的点拨,被渲染成了奶的第二条罪状:大队和县里的走资派,利用去省里开会的机会,在一起搞阴谋,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
   奶和老书记被五花大绑,押到了台上。孙文众无视老书记,见奶被推搡过来,心都颤栗了:“涂小枝,你也有今天呀!”奶高昂着头,面朝主席台,高声怒骂道:“孙文众,你这狗改不了吃屎毛病的地主崽子,老娘当初就不该饶了你的狗命。”孙文众被奶骂到痛处,一张白净的脸瞬间涨成了酱紫色,仇恨的往事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茶庄自古山多田少,历代村民,皆靠种茶做工讨生活,但地主孙银根家除了祖上留下的大片茶山外,还拥有二百多亩水田。远近村民,皆是孙家佃户。孙银根住在岗上一座单门独户的大宅院里,五十岁时才生了个儿子。
     老来得子,孙银根欢喜不尽,给儿子取名文众,寓意文采出众,又早早聘请了塾师,教儿子读经诵典。孙文众也不负所望,到八九岁时,《四书》、《五经》已能读得声情并茂风生水起。孙银根对儿子视若珍宝,十来岁时,便送进了县城学堂念书。过了几年,又费尽心机辗转托人,将儿子送到省城深造。
   但这时已是民国37年底,华东野战军挟淮海战役胜利的余威,挥师南下,省城已在风雨飘摇中了。孙文众身负祖宗几代的期望,好不容易才攀上了省城学校,可那治国平天下的梦尚未扬帆出海哩,便匆匆打起铺盖卷儿返航了。
    孙银根听儿子讲了省城的形势,思量许久,一改往日抛头露面的做派,一家人从此深居简出,谨言慎行,偶尔见了佃户,脸上立时笑成了一朵花。茶庄偏离县城山路崎岖,消息闭塞的村民们哪晓得外面的形势?孙银根那过份的热情,一时让长工们惊慌得手足无措。可孙家父子一厢情愿的低调,却怎挡得住汹涌澎湃的历史潮流?不久,县城解放了,土改工作组来了茶庄,孙银根无可争议地被评为了土豪。
    但轰轰烈烈的斗地主运动开展起来后,茶庄百姓的反应,却让工作组一众干部大跌眼镜,那预料中的劳苦大众们争先恐后地揭发孙银根的场面,压根儿就没出现。非但没出现,有些佃户甚至特意找到工作组,为孙银根求情说好话。这却是为么事呢?
     原来孙银根虽说当了一辈子的土豪,却从未像黄世仁霸占喜儿那样霸占过女人,也从没昧着良心搞什么半夜鸡叫,对佃户长工更不缺斤短两。不仅如此,往年茶庄修桥修路修寺庙,孙银根还积极捐款捐物。山里人朴实,许多村民打心眼里觉得孙银根是个大善人。工作组面对这群蒙昧不化的村民,一时目瞪口呆。
   奶这年才三十来岁,剪头刘胡兰式短发,一幅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由于刚刚被选举为村支书,所以奶表现得很积极。奶爬上八仙桌,双手叉腰,给村民们讲道理:“乡亲们,孙银根以前为村里修过桥,修过路,这也不假,可大家有莫有想过,他修桥修路的钱是从哪来的?”底下鸦雀无声。奶又说:“还不是孙银根家的茶山多水田多,他剥削我们的劳动得来的。”群众们皆仰着头,望着高高站在八仙桌上的奶,默不作声。
   奶接着大声说:“三伏暑天,太阳又毒又竦,晒得田埂上差点儿着了火,乡亲们黄汗淌黑汗流,牛一样马一样,拼死拼活在孙家的田里插秧拔草,可孙银根自己下过一次田吗?”大家连连摇头。奶又说:“乡亲们想想啊,孙家那大片的茶山,二百多亩水田是从哪来的?”稍顷,又提高了声音,说:“它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地下冒出来的,而是他的祖上,从我们的祖上手里剥夺去的。”又说:“我们从祖上开始,已经做了几辈子孙家的牛马了。”又说:“乡亲们,现在共产党领导我们翻身解放了,大家是愿意做主人,还是愿意接着做牛马啊?”奶的这番话,像块突然扔进平静湖面的巨石,刹那间便掀起了冲天的波澜。奶话音未落,群众们已是一片骚动,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奶见此情形,周身的热血都沸腾了,奶将双手拢成个大喇叭罩在嘴上,弓腰撅腚,大声问桌子下面的群众:“大家还认为孙银根是好人吗?”群众们很快被奶说醒悟了,一齐大喊:“不是好人”。奶趁热打铁:“如果现在还不打倒孙银根,我们的下代,还会一直被他的下代剥削下去。乡亲们愿意吗?”“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打倒孙银根”。“打倒假善人……”群众们蜂拥而上,纷纷控诉起孙银根的罪恶来。
    奶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头发,从容不迫地跳下八仙桌,利索地拍了拍手。但奶不会知道,这时人群里有个人,正用刀子般的眼光,恶狠狠地剜着她。
   随后,孙家的地契借据什么的,全让农会一把火给点了,那大片的茶山农田和老宅,尽数充了公,仅留了两间角屋给他们安身。对地主的斗争终于达到了高潮,孙银根头戴一顶纸糊的高帽,脖子上挂了块墨笔写的“打倒地主恶霸孙银根”的木牌,歪歪斜斜地出场了。地主婆也被押了来,陪着戴高帽的男人,满山满岗地游行。孙银根低着头弓着腰,一身长衫早被扯得稀碎,脚下趿拉了双破鞋,踉跄前行,嘴里背书似的念叨着:“我有罪,我不是人……”可老地主模糊低沉的忏悔声,早被革命群众那无情的声讨巨浪给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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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10 08: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家在皖西南 于 2016-9-10 09:05 编辑



   孙文众熟读儒家经典多年,满脑子皆是敬天敬地敬父母的圣贤遗训,加之这年才十八九岁血气方刚,眼见父母受辱,哪里甘心?他悄悄攥了块石头,不知从哪个角落窜了出来,奋力扑向正拉扯自己爹娘的家发爷和家财爷,举起石头,劈头盖脸朝他们一阵乱砸,砸得两人头破血流。这下可不得了,孙文众的本意是想保护爹娘,可他的莽撞,却让事情朝着坑爹的方向急速发展。群众们的讨伐声山呼海啸般涌起:“老狗日的地主,纵子行凶了”。“地主崽子开始反攻倒算了。”“打死那小杂种”。继而,密不透风的大耳巴子,将地主老两口子扇得死去活来。
   奶闻讯赶来时,群众们的革命怒火烧得正旺。孙文众被众人扯着双脚,拎小鸡似的,拖到了岗下的塘边,家发爷和家财爷用破褂子裹了头,哥俩奋力抬来一块大山石,将孙文众绑上,准备沉塘以绝后患。奶制止了众人的过激行为,奶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又说:“孙银根没有欺男霸女的恶行,我们应该听毛主席的话,将他们改造到人民的队伍中来。”大家这才骂骂咧咧地松开孙文众,乱脚踹倒在塘边,押着老地主夫妇走了。
孙文众昏一阵,醒一阵,在水塘边不知躺了多久,直到夜空里星斗闪耀,才勉强爬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摸回了岗上。老地主夫妇已被押送回来了,孙文众见老父鼻青脸肿,躺在床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孙银根这年已六十八九岁了,享了一辈子福,却眼见着几代人攒下的财富,瞬时被瓜分得一干二净,又被连续批斗多日,本已怒火攻心,又饱受了一顿革命的拳脚,哪还经受得住?捱到半夜,一口气没上来,睁着一双浑浊的老眼,死了。老地主可能到死都在纳闷,自己这一生与人为善,么样就落得这么个凄惨下场?
   地主婆见男人死了,一时悲从中来,嚎啕大哭。孙文众却镇静异常,说:“娘,莫哭了,再怎么哭,父也回不来了。”孙文众用手合上了父亲的眼睛,却没淌一滴泪。孙文众熟读经史,晓得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道理。下午水塘边,青蛙捕虫的那一幕,更是给了他深深的启发。
    草草安葬了父亲后,孙文众和娘从不多话,对谁都谦让有礼,一个死了男人的老寡妇,带着个半大的孩子,生活得悲悲切切,革命群众很快淡忘了他们娘俩。直到大跃进开始后,公社急需一个能写会算的人,老书记孙家顺想来想去,孙文众书念得不少,这些年娘俩少言寡语的,改造得还算不错,于是二十多岁的孙文众被举荐到公社当了文书。
    残酷的斗争早让孙文众学会了忍辱负重,多年来,他连老婆也没顾上娶,只埋着头,兢兢业业在公社当文书,一直干到了文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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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10 09:0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家在皖西南 于 2016-9-10 15:14 编辑
家在皖西南 发表于 2016-9-10 08:39
孙文众熟读儒家经典多年,满脑子皆是敬天敬地敬父母的圣贤遗训,加之这年才十八九岁血气方刚,眼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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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文众见奶绑在台上被群众批斗,还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不禁暗暗心惊。他心知肚明,仅凭他现在组织的那两条罪状,想要置奶于死地,却还远远不够。可只要奶还活着,他的心就在翻滚的油锅里煎炸。十多年来,一到晚上,只要他一合眼,死不瞑目的父亲便颤巍巍地走到了床边,那双浑浊的老眼一直凄惨惨盯着他。不行,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这不共戴天的父仇,怎能不报?不知怎地,当年青蛙扑虫的那一幕,一刹那又壅塞了他的脑海。
   孙文众把牙齿咬得咯吱直响,对台下曾斗争过他父母的群众们喊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宜将剩勇追残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对涂小枝这样不知悔改的走资派,我们要抄她的老巢,找到她反动的罪证。”不明真相的群众们一窝蜂地拥进大堂厅,又冲进奶的家里。二伯躲在角落,一张鬼脸被吓得更加狰狞恐怖。大家扯开鬼脸和伯,将“打倒涂小枝”、“炮轰涂小枝”、“油炸涂小枝”的大字报,满屋乱糊,直糊得风雨不透。就在这时,孙文众喊停了正翻箱倒柜的群众,说他有了重大发现,大家顺着孙文众的手势看去,老天爷,奶的罪证让众人惊呆了。
   原来那个年代的干部家里,最醒目的位置,皆贴了张毛主席画像,用于每天的早请示,晚汇报。可现在奶家毛主席画像的左眼上,却插了根明晃晃的缝衣针。孙文众哆嗦着手,拔下缝衣针,指着奶骂道:“涂小枝,你这丧心病狂的走资派,竟用这样卑劣的手段,诅咒伟大领袖毛主席……”刹那,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继而,辱骂攻击奶的声浪,惊天动地般爆发了,昏暗的老屋差点儿被众人愤怒的火焰给烧成了灰。继而,大家不由分说,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恨不能将奶撕碎吃了。
   孙文众见天色已晚,拦住了群情激昂的革命群众,说:“乡亲们,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啊,走资派竟如此猖獗,如此疯狂。涂小枝这回犯下的,可是现行反革命的罪恶呀!”又说:“涂小枝这样恶贯满盈,罪不可赦的反革命,必须交给全县人民去审判。”孙文众选了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将奶捆在大堂厅的厅柱上。又连夜派人,将茶庄大队干部蜕变成现行反革命的消息,送到了县革委会。
   看守奶的两个民兵,论辈分都是爷的族侄。爷待孙文众走远了,关上门,趴在漆黑的床底下,翻了好半天才摸出个糖罐。爷搞了两碗糖水,端给两个民兵喝了,方叹口气,说:“两位侄子,小枝婶当了二十多年的大队干部,以前待你们也不孬吧?”又说:“小枝婶是么样人,你们心里该有个数吧?”又说:“你俩进屋歇歇吧!我和小枝婶就在这讲会儿话。”两个年轻的民兵低头扭颈努嘴皱眉,犹豫了半天,终是拗不过爷的哀求,抱着枪进屋去了。爷赶紧给奶松了绑,扶着奶靠厅柱坐下了。
   奶饱经世故,自知前景不妙,首次对爷说了软话。奶说:“自解放以来,村里的大事小情,我都是按陈县长、老书记的指示,不折不扣地完成的。工作上的事,我问心无愧,对得起毛主席,对得起党”。歇了会儿,又激动地说:“我个人的事,党迟早会还我个清白的”。爷赶紧伸手,捂住了奶的嘴。奶顿了片刻,又暗自伤心起来,哆嗦着说:“我只是舍不得二伢,可怜从小破了相,十几年不敢出屋见人”。爷想了半天,方安慰奶说:“好歹你也是走惯了山路的人,哪有过不去的坎?”
    次日清晨,旭日初升。四名全副武装的县革委会造反派,在孙文众的带领下,杀气腾腾地来到大堂厅。但事情并没按孙文众预定的轨迹发展。奶阅历丰富,早从孙文众仇恨的目光中洞穿了他的心思。地主崽子,你不就是想公报私仇,借机羞辱老娘吗?门儿也没有,老娘革命了二十多年,生,要轰轰烈烈。死,也要干干净净。
当天凌晨,晨曦尚未唤醒茶庄人的幽梦,奶趁民兵和爷都睡着了,悄悄溜出了大堂厅。谁也不晓得,奶在走出老屋的刹那,面对着她领导了二十多年的茶庄黎明时,心里究竟想了些什么。
   当孙文众一行来到大堂厅时,奶已被民兵从岗下的水塘里捞起来了。爷和鬼脸、伯正趴在奶的尸首旁痛哭。孙文众一脸肃杀,戟指怒目,对造反派说:“涂小枝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烦同志们将她抓到县城……”
让孙文众始料未及的是,此时县城的斗争,形势更趋复杂了,胡司令领导的好派在前两天的一场战斗中,被屁派打得落荒而逃。因而城里的政权,此刻却是掌握在屁派手里。
   四个屁派骨干接到孙文众的举报已是半夜了,一时立功心切,二话没说,背上沉甸甸的枪弹便从县城出发了,沿途也顾不得那山路坎坷,黑灯瞎火,只是怒奔。待急吼吼跑到茶庄时,直累得浑身湿透口吐白沫。反革命倒是见着了,却已死了。正气急败坏哩,又见孙文众对着尸体,犹自指手划脚。屁派小头头不由火冒三丈,狠狠啐了孙文众一口:“呸!你他妈个逼,眼睛让给操瞎了?让老子抓个死人?
     孙文众被这一嗓子吼懵了,稳了稳神,这才看见奶躺在地上,却早僵硬了。刹那,孙文众脑里像是灌进了一坨糨糊,张嘴支吾了半天,愣没吐出半个字来。四个屁派怨气冲天,骂不绝口,甩手走了。
   奶“畏罪自绝于人民”后,事情并没到此为止。因为这绝不是孙文众所期盼的结果。妈的,老子油锅里打滚,煎熬了十多年,刚准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哩,强虏竟然灰飞烟灭了?不行,这太不过瘾了,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多年的冤家宿敌。孙文众回过神来,继续给群众做思想工作:“涂小枝以死来对抗人民政权,这样的人,纵是死了,也不能饶恕,我们还要接着批斗……”
     可这回轮到茶庄的百姓说不了,讲么话呀?人死了还要拉去批斗?日你娘,你这狗鸡巴日的,心肠也太黑了吧?不是我们革命觉悟不高,是我们怕遭报应。群众们一哄而散,只留下了孙文众等几个孤零零的造反派。孙文众一看这招不灵,又想出个主意。
   孙文众转到二伯跟前,一把揪住二伯的前襟,凶巴巴地说:“你常年躲在黑屋里做篾竹活儿,手艺肯定不孬。你赶紧给我扎个竹人。”二伯的一双眼睛正哭得红肿,又被孙文众当胸揪住,不由怒气填胸,那张烧毁的鬼脸,瞬时痉挛起来,让人见了有说不出的恐怖。孙文众吓了一跳,喝令民兵过来,几把长枪同时逼住了鬼脸。鬼脸龇牙咧嘴了一阵,才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我扎。”
   竹人扎好了,孙文众又喊:“找几件你娘穿的衣裳来。”这回鬼脸跑得飞快,进屋找出了衣裳。孙文众亲手给竹人穿上衣服,又找个大牌子,郑重写上“现行反革命涂小枝”几个大字,再重重打上红叉,挂在竹人脖子上,然后让众人抬起竹人,敲锣打鼓,准备游街。百姓们一看,咦?竹人游街?这事儿新鲜,好,抬起来,喊起来,游街喽!
   孙文众一步一挨,跟在队伍后面,走着走着,“扑哧”一声笑了,那张苍白的脸,笑变了形。笑着笑着,忽又哭了,哭得泪如雨下。或许,此刻他的心里,正在疯狂地呐喊:“父,儿给您报仇了,给您报仇了……”
   茶庄人呼朋引伴,倾巢而出,看大戏一样抬着竹人游行去了。爷和伯用杉树板给奶钉了口薄棺材,在后山挖好坑,准备下葬奶。这时,十多年来,头次在白天出门的鬼脸,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个尺把长的小竹人儿,恶狠狠地对伯说:“九伢,写上地主崽的名儿。”伯有些诧异地看看二伯,二伯扬着一张鬼脸,阴森森地笑了:“他有金刚钻,我有杀手锏哩!”伯念了八年书,识文断字,若不是文化大革命来了,现在该上大学了!伯咬破中指,一笔一划,在小竹人身上写上“孙文众”三个字,鬼脸接过带有血字的小竹人,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塞进奶的尸身下,一起埋土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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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9-10 14:59 | 显示全部楼层
写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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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10 16:38 | 显示全部楼层



是你夸奖的好,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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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10 16:4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家在皖西南 于 2016-9-10 16:43 编辑

5

    山里的阶级斗争已如此疯狂,县城的局势更是不能收拾了。好派和屁派都觉得,触及灵魂的革命方式,不能仅限于游大街和戴高帽了,革命不是温良恭俭让,你死我活的斗争,应该更激烈一些。于是武斗开始了,双方一场战斗下来,城里烟熏火燎血流遍地,活像刚遭了匪。
   老人们私下议论,说:“民国38年,县城刚解放那会儿也没这样乱过呢!”一时流言蜂起。上面也觉得这样闹下去不是办法,生产还是需要的,干革命也得吃饭不是?很快,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从省里来了,队长将两派司令拢到了一起,耐心细致地做思想工作:“同志们,毛主席说了,要团结,不要分裂。”好派和屁派打打杀杀了数场,虽说各有胜负,却也闹得筋疲力尽了,乐得就坡下驴,双方就此握手言和了。
    城里不闹了,乡下自然歇火了,茶庄的百姓们也折腾够了,游街的新鲜劲儿早过去了,《红灯记》看多了也不过如此,何况是天天饿肚子开批斗会?或许是鬼脸的杀手锏见效了,更或许是世间自有公道,孙文众斗争完奶后的第二年,倒霉事一桩桩来了。
    先是娘死了。昔日的地主婆,本已过惯了养尊处优的富贵生活,可突如其来的解放,让她的命运急转直下,田被收了,屋被征了,直至眼睁睁看着男人被斗死了。悲戚戚过了几年,却又看着斗倒男人的人被斗倒,投塘自杀了。这接踵而来的一幕幕悲喜剧,像唱大戏一样变幻无常,不仅重重撞击着她的内心,更让她茫然无措。
     当她看见前些年受尽欺凌和白眼的温顺儿子,突然间变得又凶又狠,转而残暴的去斗争别人时,心里也泛起过阵阵报仇雪恨的快意,可短暂的快感过后,却发现自己又被担忧和烦恼给捆绑结实了。她担心说不定哪天,自己和儿子又得回到当年被批斗的角色里去。阴晴不定的情绪,云雾一般,终日笼罩在老太婆的眉间心上。
   这天孙文众刚回到家,老太婆突然强撑着坐了起来,孙文众以为娘有话说,便候在一旁。老太婆四处张望了许久,叹息一声,只说:“文众伢!我还是死了享福些。”孙文众以为人老了闲话多,也没在意,可老太婆说完躺下后,却迟迟没了动静,孙文众上前一看,老太婆已然上路了。
     孙文众自娘死后,心里突然一下就空了。当初奶活着时,孙文众一门心思,只想着么样弄死奶。奶死后,他大仇得报,剩下的乐趣,便只有在娘面前炫耀自己么样忍辱负重,么样斗智斗勇,么样费尽心机地去替父报仇的故事了。可现在娘死了,那段曲折辽阔的复仇史,连个听众也没了。孙文众一时迷惘了。
     让孙文众再度精神亢奋的人,却是公社食堂的周寡妇。周寡妇在食堂做饭,自是吃得不孬,加之长得胸高腰细,银盆大脸,别有一番少妇的丰韵。而孙文众前些年只默着报仇雪恨,多年来连老婆也没顾上娶,现在造反成功,志得意满,不由留意起年轻的周寡妇来。
   孙文众说:“小周啊,你能写会算,在食堂烧饭太屈才了,不如做个司务长吧!”周寡妇是个过来人,见孙文众对她眉来眼去,又提拔她当了司务长,怎不知恩图报?不久,两人便搞到了一块儿。
     临近年底,公社不断有人向孙文众反映,说食堂的伙食越来越没谱了,饭掺沙子,菜生虫子,已到了不能进嘴的地步。孙文众做了多年的公社文书,党纪国法他却晓得,虽明知是周寡妇搞的鬼,却又不便揭穿,只好耐着性子给周寡妇做工作。一边又向大伙儿承诺马上改善伙食。
     可众人却没耐心等了,孙文众你个狗日的,当初我们脑袋别裤腰带上,跟着你造反革命,你却为个寡妇让我们吃沙子,还有天理了吗?一时,举报信雪片也似飞往县里。
   很快,县革委会派来了工作组,工作组一行五人,组长却是原来的好派总司令胡一凡。时过境迁,胡一凡当初造反时的豪情武勇,早被动荡的岁月一点点给消耗殆尽了。胡一凡找到孙文众,故作神秘地说:“眼下,革命的造反派们不受待见了,可我们自身得经受住考验啊!”孙文众有了胡组长撑腰,胆气壮了,任凭工作组怎么风吹浪打,只是岿然不动。
   关键时刻,周寡妇挺身而出,给了孙文众一个意外。别看周寡妇贪财占便宜时果敢泼辣,可终究只是个山村妇女,因见工作组阵势威严,心下早慌作一团了,又听说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当下毫不犹豫,找到了工作组,低眉顺眼,把那劣质菜饭的前因后果,竹筒倒豆般倒了个罄尽。
   周寡妇当众说完了,胡组长默不作声,过了半天才施施然说道:“孙文众是地主恶霸的儿子,阶级成分本来就有问题,这次又参与贪污食堂伙食费,更是罪不可恕。我们一定将调查结果,如实地报告县革委会,请求从严处罚。”孙文众听了,面如死灰,许久,才长叹一声,喃喃地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贤人所言不虚啊!”
     年底,孙文众被撤销了一切职务,又因包庇贪污乱搞男女关系,被判了六年徒刑,押到岳西采石场劳改去了。孙文众下台后,老书记顺理成章地回来了。造反派们没完没了的折腾,搞得大家疲惫不堪,群众们又怀念起老书记当家的日子。老书记复任后,山里平静了下来。
   年后,正是初春,老书记专程来了趟茶庄,看见伯,眼睛便红了:“九伢,你妈是个好人呐!”又说:“她是被冤枉的,坏事儿都是那白眼儿狼干的。”伯这年已是个十九岁的大劳力了,正面朝黄泥背朝天,在生产队的田里和秧苗拼命。
   书记站在田埂上,朝伯招手。等伯近了,方凑上前,双手拢在伯的耳朵上,悄声问道:“九伢,太湖师范的招生计划下到公社了,茶庄有个名额,你可想去太湖念师范呀?”伯用糊满泥巴的双手揉揉眼睛,望着笑眯眯的老书记,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幸福的喜讯像块大肉饼,陡然从天而降,砸得伯差点儿一头栽倒在泥巴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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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9-10 18:2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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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9-10 20:26 | 显示全部楼层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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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9-10 21:0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皖水人 于 2016-9-10 21:10 编辑


把潜山骂人的土话,写得如此直白,乡土气息浓郁。大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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