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家在皖西南 于 2016-9-10 08:33 编辑
队长的左手威严地背在屁股后头,手心里似乎攥满了革命真理。他那沾满黑泥的右手朝人堆里有力一指,说:“孙家银,你这死不悔改的坏分子,快滚出来,今天社员们要开个会来帮助教育你。”孙家银低头弯腰一溜小跑,站到了太阳底下,队长问:“你偷鸡摸狗的坏毛病改了吗?”孙家银说:“报告队长,早改了。”队长眯着眼,又问:“么样改的?”孙家银说:“学习了毛主席语录后,我才晓得劳动才是最光荣的。”话音刚落,社员们都高高举起了拳头,齐声喊道:“毛泽东思想万岁!”“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一会儿,又有社员审问孙家银:“听说你以前在城里做贼时,经常扒大户人家茅房偷看女人的光屁股?可有这事?”孙家银立即涨红了脸,说:“旧社会的事,我早忘了……”众人七言八语骂道:“狗日的坏分子还不老实哩!”“揍他娘的,让他老实交待。”社员们抡胳膊伸腿作势要打,孙家银吓得马上改口:“也没全忘……”于是,孙家银咧着一嘴大黄牙,将他看到的女人屁股是黑是白,女人穿的裤衩是红是紫,绘声绘色形容了一番。社员们边听边审,边骂边笑。直到众人都满意了,队长才最后总结道:“坏分子孙家银交待问题诚实,学习毛主席语录有进步,这次就不处罚他了。”孙家银如闻大赦,一溜烟归队了。群众们又嘻嘻哈哈笑骂了些荤话,这才扛着锄头接着干活去了。 类似的批斗会,远近大队不时上演,不仅娱乐了劳苦大众们的身心,同时又学习了革命思想,因此深受茶庄贫下中农的热捧,至于批斗的对象是谁,你爱谁谁吧! 县城造反派夺权成功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茶庄。不几天,公社老书记孙家顺就被打倒了。这天上午,老书记办公室的门突然被“咣当”一脚踢开了,斯斯文文的孙文众走了进来,老书记一如既往地招呼道:“文众啊,听说城里……”孙文众冷冰冰地打断了老书记的话,阴阳怪气地说:“孙家顺,你是本县头号走资派陈县长的忠实走狗,今天,我要与你彻底划清界限。” 老书记一时惊呆了,继而骂道:“孙文众,你这头白眼儿狼……”话未说完,孙文众将手一招,一帮年轻的造反派冲了进来,反剪了老书记的双手,押着走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奶是大队书记,属于走狗的走狗,理所当然也被打倒了。 孙文众怎有这么大的能量呢?原来,造反派总司令胡一凡却是孙文众在县城念书时的同班同学,两人相识二十来年了,孙文众在公社当文书,时常要上县里取些文件书信,胡一凡那时正在一中受排挤,两个郁郁不得志的人,总要聚在一起发发牢骚,说些“苟富贵,勿相忘”的话。这不,胡一凡刚夺了权,便派人将消息送给了孙文众。旋即,老书记被一举拿下。 下午,在动员斗争当权派走狗大会上,眼见社员们如潮似浪般聚拢来了,孙文众激动得面红耳赤语无伦次:“社员同志们,孙家顺涂小枝等人,是一帮混进革命队伍里的走资派,他们窃居公社、大队领导位子十几年,妄图复辟腐朽的资产阶级统治。县革委会指示我们,一定要和这些与人民为敌的害人虫斗争到底。” 实际上,山里百姓,没几人能听懂“窃居”、“复辟”是什么意思,但威严的公社书记和奶,自解放以来就一直管着他们,看着多年来当大神一样敬畏的人,陡然被打倒了,众人心里,皆感到了一阵阵莫名的兴奋。 孙文众继续歇斯底里地煽情着:“社员同志们,向走资派讨还血债的时候到了,大家要积极地检举、揭发他们,都莫怕,革委会会给大家撑腰做主的……”家利奶第一个从人群中举起了手,说要揭发奶的罪恶。孙文众如获至宝,忙吆喝众人给家利奶闪出条路。家利奶扭扭捏捏上了台,举目一望,却见台下的人头黑压压一片,千百双眼睛都在紧盯着她。家利奶哪见过这阵势?一时慌得天旋地转。家利奶双手哆哆嗦嗦地揪着前襟,局促不安地站在台上,张口结舌吭哧了半天,愣没吐出一个字儿来。 孙文众正伸长脖子等在一旁,见家利奶如此不济,急得火冒三丈,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忍气吞声地为家利奶鼓劲:“婶子,莫怕,慢慢说,走资派一万年也莫想翻身了。”家利奶憋红了脸,闭着眼睛大声说:“涂小枝阴毒哇!从不把大队社员当人看。”又说:“那年县里兴修水利挑大坝,家利正在害病,动作慢了些,涂小枝非要逞能抖威风,当着大伙儿的面冲上去对家利又打又骂,家利气得大口吐血,差点投河死了。”孙文众一边听着,一边不停地点头,同时咬着嘴唇,用眼神激励着家利奶,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家利奶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揩了一把鼻涕,又摸了一把眼泪,接着说道:“挑大坝回来后,家利就真的坐下病了,这么多年了,愣没碰过我一回……”瞬时,台下笑翻一片。孙文众及时阻止住了捧腹大笑的群众,又让惊慌失措的家利奶下台去了。奶的第一条罪名也坐实了:涂小枝帝王思想严重,视革命社员如奴隶。接着,奶搭坐陈县长的吉普车,去省里开会的事被翻了出来。当然,经孙文众的点拨,被渲染成了奶的第二条罪状:大队和县里的走资派,利用去省里开会的机会,在一起搞阴谋,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 奶和老书记被五花大绑,押到了台上。孙文众无视老书记,见奶被推搡过来,心都颤栗了:“涂小枝,你也有今天呀!”奶高昂着头,面朝主席台,高声怒骂道:“孙文众,你这狗改不了吃屎毛病的地主崽子,老娘当初就不该饶了你的狗命。”孙文众被奶骂到痛处,一张白净的脸瞬间涨成了酱紫色,仇恨的往事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茶庄自古山多田少,历代村民,皆靠种茶做工讨生活,但地主孙银根家除了祖上留下的大片茶山外,还拥有二百多亩水田。远近村民,皆是孙家佃户。孙银根住在岗上一座单门独户的大宅院里,五十岁时才生了个儿子。 老来得子,孙银根欢喜不尽,给儿子取名文众,寓意文采出众,又早早聘请了塾师,教儿子读经诵典。孙文众也不负所望,到八九岁时,《四书》、《五经》已能读得声情并茂风生水起。孙银根对儿子视若珍宝,十来岁时,便送进了县城学堂念书。过了几年,又费尽心机辗转托人,将儿子送到省城深造。 但这时已是民国37年底,华东野战军挟淮海战役胜利的余威,挥师南下,省城已在风雨飘摇中了。孙文众身负祖宗几代的期望,好不容易才攀上了省城学校,可那治国平天下的梦尚未扬帆出海哩,便匆匆打起铺盖卷儿返航了。 孙银根听儿子讲了省城的形势,思量许久,一改往日抛头露面的做派,一家人从此深居简出,谨言慎行,偶尔见了佃户,脸上立时笑成了一朵花。茶庄偏离县城山路崎岖,消息闭塞的村民们哪晓得外面的形势?孙银根那过份的热情,一时让长工们惊慌得手足无措。可孙家父子一厢情愿的低调,却怎挡得住汹涌澎湃的历史潮流?不久,县城解放了,土改工作组来了茶庄,孙银根无可争议地被评为了土豪。 但轰轰烈烈的斗地主运动开展起来后,茶庄百姓的反应,却让工作组一众干部大跌眼镜,那预料中的劳苦大众们争先恐后地揭发孙银根的场面,压根儿就没出现。非但没出现,有些佃户甚至特意找到工作组,为孙银根求情说好话。这却是为么事呢? 原来孙银根虽说当了一辈子的土豪,却从未像黄世仁霸占喜儿那样霸占过女人,也从没昧着良心搞什么半夜鸡叫,对佃户长工更不缺斤短两。不仅如此,往年茶庄修桥修路修寺庙,孙银根还积极捐款捐物。山里人朴实,许多村民打心眼里觉得孙银根是个大善人。工作组面对这群蒙昧不化的村民,一时目瞪口呆。 奶这年才三十来岁,剪头刘胡兰式短发,一幅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由于刚刚被选举为村支书,所以奶表现得很积极。奶爬上八仙桌,双手叉腰,给村民们讲道理:“乡亲们,孙银根以前为村里修过桥,修过路,这也不假,可大家有莫有想过,他修桥修路的钱是从哪来的?”底下鸦雀无声。奶又说:“还不是孙银根家的茶山多水田多,他剥削我们的劳动得来的。”群众们皆仰着头,望着高高站在八仙桌上的奶,默不作声。 奶接着大声说:“三伏暑天,太阳又毒又竦,晒得田埂上差点儿着了火,乡亲们黄汗淌黑汗流,牛一样马一样,拼死拼活在孙家的田里插秧拔草,可孙银根自己下过一次田吗?”大家连连摇头。奶又说:“乡亲们想想啊,孙家那大片的茶山,二百多亩水田是从哪来的?”稍顷,又提高了声音,说:“它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地下冒出来的,而是他的祖上,从我们的祖上手里剥夺去的。”又说:“我们从祖上开始,已经做了几辈子孙家的牛马了。”又说:“乡亲们,现在共产党领导我们翻身解放了,大家是愿意做主人,还是愿意接着做牛马啊?”奶的这番话,像块突然扔进平静湖面的巨石,刹那间便掀起了冲天的波澜。奶话音未落,群众们已是一片骚动,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奶见此情形,周身的热血都沸腾了,奶将双手拢成个大喇叭罩在嘴上,弓腰撅腚,大声问桌子下面的群众:“大家还认为孙银根是好人吗?”群众们很快被奶说醒悟了,一齐大喊:“不是好人”。奶趁热打铁:“如果现在还不打倒孙银根,我们的下代,还会一直被他的下代剥削下去。乡亲们愿意吗?”“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打倒孙银根”。“打倒假善人……”群众们蜂拥而上,纷纷控诉起孙银根的罪恶来。 奶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头发,从容不迫地跳下八仙桌,利索地拍了拍手。但奶不会知道,这时人群里有个人,正用刀子般的眼光,恶狠狠地剜着她。 随后,孙家的地契借据什么的,全让农会一把火给点了,那大片的茶山农田和老宅,尽数充了公,仅留了两间角屋给他们安身。对地主的斗争终于达到了高潮,孙银根头戴一顶纸糊的高帽,脖子上挂了块墨笔写的“打倒地主恶霸孙银根”的木牌,歪歪斜斜地出场了。地主婆也被押了来,陪着戴高帽的男人,满山满岗地游行。孙银根低着头弓着腰,一身长衫早被扯得稀碎,脚下趿拉了双破鞋,踉跄前行,嘴里背书似的念叨着:“我有罪,我不是人……”可老地主模糊低沉的忏悔声,早被革命群众那无情的声讨巨浪给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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