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家在皖西南 于 2016-9-9 16:13 编辑
很快,茶庄村换了名,叫了茶庄大队。茶庄大队的精神面貌,一夜之间也焕然一新了。社员们人人争先,个个奋勇,先是扒了自家的灶台厕所,后来发现思想觉悟提高得还不够档次,便将那锅碗瓢盆菜刀砧板,也一古脑儿上交了大队。吃喝不愁的共产主义社会就要来了,还要这些个破铜烂铁做么事?奶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地站在大队食堂,接待了一拨又一拨前来参观学习的人潮。 公社书记孙家顺是爷的堂哥,常年穿件灰色中山装的老书记一见了奶,那张长满褶皱的脸远远便笑开了花。老书记说:“涂小枝啊涂小枝,你可真是个能人呐!县长都常夸你哩!” 茶庄的大食堂煞是热闹了一阵儿,可大食堂种下的恶果,还得由吃大食堂的人来吞咽。第年春上,县里大修水利,茶庄的男女劳力集体出工到西河挑大坝。挑坝的劳力们,顿顿喝的皆是大食堂的野菜稀粥,哪来力气?众人摇摇晃晃地挑着粪箕,在大坝头上磨开了洋工,因而摊派给茶庄的任务,迟迟不能完成。这时,奶正躺在竹床上坐最后一个月子,奶听说了村人的慵懒表现后,勃然大怒。 次日一早,奶用红洋巾裹了头,出现在西河大坝上。这时的坝脚,苔痕乱点,绿草如茵,遍野开满了早春的野花,风景虽好,众人却哪有闲情观赏?而坝头上,此刻已是一片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家利爷眼神儿不好,又裹在人堆里,哪晓得奶来了?仍挑着半粪箕的沙子,晃悠悠地在那磨蹭。奶一个箭步抢到家利爷跟前,手指戳上了他的鼻梁骨,厉声骂道:“孙家利,你算个什么鸡巴男人?给公家做事,挑担子就莫得力气了?”又骂:“那老娘真不晓得,你爬老婆身上,搞出六个伢的力气是从哪来的?”瞬间,坝头上所有的目光,箭雨一般,“嗖嗖”射向家利爷,可怜家利爷毫无准备,哪招架得住?一时被射得像只刚从河林子里钻出来的刺猬,脑袋低得直插进了裤裆,就差没一头扎进西河淹死。 奶吼完了,甩开家利爷,黑着脸,挑起满满一担沙土,昂首阔步冲在最前头。茶庄的男女们面面相觑,不敢吭声,皆像奶一样挑满了粪箕,紧紧跟在后面,不出两天,便顺利完成了任务。 争强斗胜的性格,也让奶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奶在月子里挑坝回来后,妇科大出血,昏睡了十多天,从此落下了头晕耳鸣等诸多月子病。族里的妇女们幸灾乐祸了,家利奶用筷子敲着碗沿骂道:“小枝真是个洋逼,这下好了,看她以后可还逞能?”“没见过那样的洋货,做公家的事,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小枝就是个作死的孬逼……”,妇女们骂得虽然毒辣,不过是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说完也就罢了。但有个人,却是从骨子里对奶恨得咬牙切齿。 恨不能将奶碎尸万段的人,是公社的文书孙文众。孙文众长得白面书生,温文儒雅。一套合身的蓝色中山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平日里少言寡语,见谁都会微微一笑。谁也不会料到,孙文众斯文谦和的外表下,却埋了颗仇恨的种子。十多年来,他一直在等,等待一个将奶置于死地的机会。 可奶自解放以来,便稳稳端坐在茶庄村支书的交椅上,安如磐石。虽说镇反、土改、大跃进等运动的风浪排山倒海而来,甚或一浪高似一浪,可根正苗红的出身,雷厉风行的性格,却让奶像勇敢的水手一样乘风破浪所向无前。运动和斗争,不仅锻炼了奶的领导能力,便连那革命的作风,也愈加泼辣强悍了。可怜孙文众就像头蒙眼拉磨的驴,一遍遍只在原地兜兜转转,直转得形若枯槁,心如死灰。 当然,机会总属于有准备的头脑,当文化大革命的战车轰隆隆开进茶庄时,孙文众犹如在无边的暗夜里逮住了一缕光。他敏锐地感觉到,数十年的隐忍没白费,复仇雪耻的机会终于来了。 但孙文众并没贸然出手。十多年前,他被茶庄的革命群众们斗争后,乱脚踢倒在岗下的水塘边,浑身散了架,动弹不得时,突然看见一只绿皮白肚的青蛙,扑棱着两只眼睛,鼓胀着腮帮,蹲在自己面前一动不动。他诧异地望望四周,却见一只小虫子在青蛙面前蹦来蹦去,可青蛙木雕泥塑般愣没反应。小虫子蹦达累了,终于停了下来。刹那间,青蛙一跃而起,身在半空,舌头一翻,已将小虫子吞进了肚里。 孙文众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青蛙捉虫还如此讲究策略呢,何况居心叵测的人呢?好吧,那我就做只静观默察的青蛙吧!我誓必锁定猎物,一击而中。而奶,就是在他眼前活蹦乱跳了十几年的那只虫子。 山下的县城,此时已被大字报的洪流吞没了。学生、工人、干部、城镇居民,一个都不能少,尽皆卷入文革大潮的漩涡中了。“东方红”、“满江红”等战斗队,鱼鳞也似,填街塞巷。 各战斗队又联合成立了造反司令部,推选胡一凡为总司令。胡一凡原是县城一中的教务主任,文章写得好,有一肚子学问。可胡主任偏又是个恃才傲物的主儿,平日里莫说同事,便是校长也不放在眼里,因此迟迟不得重用。可胡一凡总认为校长在故意难为他,心里的那股怨恨,直如野草般疯长。 年复一年,胡一凡那颗高傲的灵魂之花,眼看就要凋零在时间的无垠旷野了,可巧文革的春风适时吹来了,胡一凡立时来了精神,凭着能说会道,煽动学生,不仅批倒斗臭了老校长,更是一鼓作气,将县长陈大雷等一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也斩落马下。 胡司令身穿绿军装,腰扎武装带,手举红宝书,兴奋得面红耳赤地站在剧团门前的高台上,声嘶力竭地大喊:“革命群众们,我们夺权胜利了!”有那支持的学生和人众,在台下振臂高呼:“好啊!夺权好啊!”胡司令这派革命队伍,就此被称为了“好派”。 有支持的,便有反对的,与此同时,反对派也喊出了口号:“夺权好个屁!”于是,“屁派”应运而生。随后,为了捍卫革命真理,好派与屁派展开了英勇激烈的斗争。你抓我派戴高帽,我抓你派游大街。各式花样翻新的革命手段竞相上演,一时间,县城乱成了一锅粥。 茶庄虽说远离县城地处偏僻,但社员们革命的热情,却比城里人还要高涨。这却是为么事呢?城里人闲了,难免会逛逛国营商场,再不济也能买点儿针头线脑,甚至还能去趟电影院,看场《南征北战》。可山里人一年到头,除了早出晚归累死累活地挣工分,剩下的唯一乐趣,就是开批斗会了。 六月天的大火球,将那花花草草晒得焦头烂额,屋后的狗儿也蔫头巴脑地吐出了长舌头。忽然,山坡上传来一声哨响,就听生产队长喊道:“开会了。”刹那,正昏天黑地出工的社员们如闻仙乐,立时扔了手里的锄头家伙,兴奋地围到了树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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