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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公历纪元1616年7月29日,也就是明神宗万历44年6月16日,一位67岁、名叫汤显祖的老者溘然辞世。在他离世的400年间,他的作品《牡丹亭》传奇却以其深刻丰富的思想精神,感人至深的情感力量以及无与伦比的艺术魅力,赢得了一代代读者、观众的热爱,成为千古传唱不衰的经典。 汤显祖
《牡丹亭》曲度成,当晚玉茗树千花绽放 汤显祖字义仍,号若士,家乡江西临川,后人便把传奇创作的主情一派称作“临川派”,而对称恪守格律的江苏吴江作家沈璟一派为“吴江派”。汤显祖晚年居所庭前有一棵玉茗树高出檐际,他便称自己的居所为玉茗堂。传说那树木着实扶疏茂盛,可就是不开花。后来《牡丹亭》曲度成,汤显祖招来伶工搬演,不料当晚此树千花绽放,以后年年及时而发,再不愆期。他的“四种半”带有浓重离尘出世幻彩的传奇剧作——《还魂记(即牡丹亭)》《紫钗记》《南柯记》《邯郸记》加上早年的未完稿《紫箫记》,也便得名《临川四梦》或《玉茗堂四梦》。 四“梦”之间有无关联,还是汤显祖随年随月,随机写成?《钗》《箫》二记同取材于唐代蒋防的传奇小说《霍小玉传》,同为言情,不去说它。看汤显祖的《南柯梦记题词》云:“嗟夫!人之视蚁,细碎营营,去不知所为,行不知所往,意之皆为居、食事耳……世人妄以眷属富贵影像执为吾想,不知虚空中一大穴也!”他的《邯郸梦记题词》则云:“士方穷苦无聊,倏然而与语出将入相之事,未尝不怃然太息,庶几一遇之也。及夫身都将相,饱厌浓酲之奉,迫束形势之务,倏然而语以神仙之道,清微闲旷,又未尝不欣然而叹,惝然若有遗,暂若清泉之活其目而凉风之拂其躯也,又况乎有不意之忧、难言之事者乎?”如此看来能否这样说,《南柯记》也好,《邯郸记》也好,映照出汤显祖看透所谓富贵穷通的本相不过尔尔,才能专注于他倾心的人间真情? 汤显祖青年时期追随著名王(阳明)学左派大家王艮的弟子罗汝芳。王艮力主“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条理处”,把人生欲求看作天然合理之事;罗汝芳则大谈“捧茶童子”“不思不勉”的“赤子之心”,让人不禁联想稍晚李贽(卓吾)石破天惊的“童心说”。无独有偶,李贽也讲究赤子之心,称那是“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人心至贵,人的欲求合理至上,这简直是对宋元以来二程、朱熹“存天理,灭人欲”之说的反动。汤显祖和这样一位父辈过往,临川派剧作主情,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汤显祖又生性狷介孤傲,可谓志节激昂,风骨遒劲,终身不屑俯首权贵。这当然使他仕途蹭蹬,却也给他宝爱的传奇中人灌注了清高倔强,一意求索的个性。他给《牡丹亭》里的柳梦梅“安”上一位唐代不屈不挠的改革家柳宗元的祖先,大概是不无原因的吧。 梦中床前那女奴着一袭梅裙 1591年,汤显祖因为上书批评朝政,被贬到雷州半岛附近的徐闻县做典史,南下途经澳门,见识了那里的嶴里巴寺,即圣保罗大教堂;据说次年春天北还,又在肇庆遇会了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这来回往返所见的新异景观,都丝丝缕缕融进了《牡丹亭》传奇。关于耶稣教,唐代以来已屡有记载,然而应该说直到明代,耶稣会士的来华才有了近代意义,因为此时文艺复兴运动方兴未艾,西方中世纪政教合一的铁幕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新兴资本主义正在吐露曙光。可是这一切到底给了汤显祖多大现代意义的启示?今天看来仍然是个谜。 《牡丹亭》
传奇作为明代戏曲的泱泱大宗,书生所写居多,当然不能没有文人化、案头化倾向,不似元杂剧当行本色,不过两者之间区别也并不那样绝对。其实汤显祖酷嗜元人杂剧,传说收藏元曲不下千种,而且能一一评说各家之长、各本之妙。清人朱彝尊说他“义仍填词妙绝一时;语虽斩新,源实出于关(汉卿)、马(致远)、郑(光祖)、白(朴)”。朱彝尊说的是实话。汤显祖的诗文集里收有一首《送臧晋叔谪归湖上》。这臧晋叔就是至今最大宗、也是最重要的元杂剧总集《元曲选》的编选人。汤显祖跟他交好,元杂剧的熏陶可谓自在其中。《牡丹亭》也叫作《还魂记》,得名于全剧的核心情节:女主人公杜丽娘为情而死,死前留下一幅自画像传世。她的情人柳梦梅辗转得到画像,发其坟而丽娘重获新生。而元人乔吉的杂剧《玉箫女两世姻缘》就演青楼女子韩玉箫因思念情人韦皋而亡,写真遗留给爱人,后来转世再生为张玉箫,两人终于团圆。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认为,这正是《牡丹亭》“写真”一出的来源。 汤显祖一生似乎与幽梦和梅花有着难以解脱的情结。他有一首《梦觉篇有序》,小序说:“己亥(1599)上元,……春中望夕寝于内后,夜梦床头一女奴明媚甚,戏取画梅裙着之。忽报达公书从九江来,开视则剞成小册也。大意本原色触之事,不甚记。记末有‘大觉’二字,又亲书‘海若士’三字。起而敬志之。”汤显祖“海若”“若士”的号应该就从此来。梦中床前那女奴着一袭梅裙,说她就是显祖身旁的杜丽娘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它如《五日梦梅客生如秣陵竞渡二首》等都可以做旁证。《牡丹亭》传奇的本事来自明代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取其躯壳,然后汲取时代,融入梦境,糅合嗜爱,这大约就是《牡丹亭》吧。 《牡丹亭》全剧五十五出,今天的昆曲演出本删繁就简,基本保留了传奇的骨干。剧情托名宋代,其实于史实并无稽考,全出杜撰。主线说来简单得很:妙龄女子杜丽娘被正统老爹杜宝“强按头”读《诗经·关雎》,反而撩动了她的春情,以为经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绝不像毛传所释“《关雎》,后妃之德也”那样训饬女子内外规范的,而是“关雎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于是女性想自主而不可得的情怀油然而生,不能自已。嗣而徜徉花园,顿感“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身外景色的曼妙与内心世界的压抑恰互交感,不由得吟出“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天生丽质,是要与人共赏的;无人知识,那美好也便归于虚无。因而,杜丽娘先而游园,既而访柳,梦中、实界两度与情人幽会幽合,实在是人的天然本性苏醒之后,对于世俗有形无形的桎梏羁绊的挣扎挣脱,坚毅果敢又柔情似水。她的情人柳梦梅为杜丽娘的痴情所感,为她的娇艳所动,才会引出获像,掘瘞,(杜丽娘)复生,乃至别种千辛万苦的爱情路,这一切,无不归于一个“情”字。它是当时时代的感召,亦是至今依然摇荡性灵、感染人心的“秘方”。 “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惊梦”写丽娘与梦梅水乳胶漆,说汤显祖思想离经叛道似乎并不为过;可堂而皇之让宦门深闺和陌生男子曲尽鱼水之爱,还是令读者看客有些“打眼”。可能这是时代风气使然吧。明代中期以后社会风气空前开放,却也不免流于猥琐,上至皇帝,下至群臣百姓过分流连饮食男女。当时人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记载嘉靖皇帝时,臣子公然靠“炼药”、献“房中术”而“显贵”,得到“眷宠”;风行一时的“秽书”《金瓶梅》也恰恰酝酿、产生在此时,沈德符就讲,他“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照此看来,今天存世的号称最早的万历本《金瓶梅词话》倒是后来的事了。 汤显祖受此风气影响了吗?可能,但不得确知。更有可能的是,汤显祖是向他的元人老师王实甫讨教得来——《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就是不顾老妇人的箝束,大胆向爱人张君瑞自荐枕席的。汤显祖学过吗?肯定学过的!你看,他的《西厢序》讲:“以君瑞之俊俏,割不下崔氏女;以莺莺之娇媚,岂独钟一张生?第琴可挑,简可传,围可解,隔墙之花未动也,迎风之户徒开也。叙其所以遇合,甚有奇致焉。若不会描写,则莺莺一宣淫富人耳,君瑞一放荡俗子耳,其于崔、张佳趣不望若河汉哉?予尝取而读之,其文反反复复、重重叠叠,见精神而不见文字”。什么“精神”?《西厢记》末尾倒数第二支曲子“清江引”唱道:“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人的性爱永远以情爱为基石,这一伟大的呼唤也在汤显祖那里得到回声。他的《牡丹亭记题词》写道:“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这就是由元讫明,两代戏剧大师演绎出来的浅显又亘古不变之理。《西厢记》决然违逆大唐宰辅元稹《莺莺传》自炫崇高之意,第一次把女人首先当作“人”来写,第一次把爱情当作人类最重要的感情来写,可能也是第一次在舞台上圆了痴情男女们的爱之梦。喜剧本意,真无逾于此! 《牡丹亭》进而强化了这个声音,和明代思想开放的时代潮流浑然一体,献出一首新的爱情至上的赞美诗。它打动人心,尤其打动女性的心,打动之深,传说当时一位娄江人(今江苏吴县东)俞二娘因为酷嗜此曲,最终断肠而死,感动得汤显祖都要写诗哀悼。又有一位杭州女伶商小玲擅演此剧,久而生情,心里有了“他”,又无法彼此通好,居然就在演“寻梦”一出时颓然倒地长逝。还有扬州女子金凤钿读《还魂记》成癖入迷,临终竟要以此书殉葬……《西厢记》和《牡丹亭》所达到的思想艺术高度是如此难以企及,以至于直到二百多年后曹雪芹写出《红楼梦》,宝黛爱情悲剧才作为王、汤喜剧的对立体,无可辩驳地直造艺术更高峰。然而钟情家园的国人,特别如今天奔波忙碌、心灵难寻归依的城市白领,抑或进城务工、手头拮据的农村青年,相较宝玉、黛玉,可能会更企慕莺莺、张生和丽娘、梦梅们的团圆梦吧? 日本的大汉学家青木正儿年轻时晋京“朝谒”近代中国戏曲研究的宗师王国维先生,表示要继王先生的《宋元戏曲史》,写一部元以后的中国戏曲史,却遭遇王先生一番“(元杂剧)活文学”、“(明以后戏曲)死文学”的冷遇。青木内心委屈,却不为所动,发愤著书,终抵于成,这就是蜚声中外汉学界的《中国近世戏曲史》。他在书中说:“显祖之诞生先于英国莎士比亚十四年,后莎氏之逝世一年而卒。东西曲坛伟人同出其时,亦一奇也。”汤显祖颉颃莎士比亚,话由一位外国大学者之口道出,是否更公允、更有信服力,虽则汤显祖身后还站着王实甫和关汉卿?(文/张文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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