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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枋》殡葬改革一场权力战胜时间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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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25 18: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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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枋
正月短,二月长,三月饿死放牛郎。正月夜漫长而又喧嚣,几簇烟花在天空四处逃窜,做贼心虚一般。三婆婆眯了一会儿,醒了,披衣倚在床上。月光溜过窗棱,地上映射出梅花仙鹤。墙上,月打在日历上,正月二十二,好日子。旁边是三公公的遗像,体面端庄。“五十年了,不像男人倒像孙子了”眼泪夺眶,模糊了双眼,三婆婆拉起身上衣袖拭了拭眼角,蜻蜓点水般。
这一来,睡意更是像这夜色一样,慢慢褪去,三婆婆索性起身,脚在踏板上摸索,筒进鞋里。月下依稀看到红面白边绣着黄细绒花,鞋底纳得厚实细密,拿手一比恰恰三寸,老人心中一乐:娘家侄媳妇的手就是巧,娘家有能我脸上有光呢。趿着鞋,踱到遗像前,掏出手帕掸掸灰,盯着镜框里四十岁像孙子年纪却实实在在是自己丈夫的男人,“是我活得太久啊”三婆婆叹了口气。
月色淡,夜色如幕布徐徐拉开。将手帕塞入衣襟,三婆婆颤颤巍巍挪到堂屋,堂屋正中架着一具白料寿枋,龙凤三底,高翘角,上手光滑,上午漆匠师傅就要来上漆。百年终有期,是该准备了。
累了,三婆婆挨上正堂的椅子,双手握着拐棍,身体前倾,光从屋顶亮瓦射下,一半打在寿枋翘角上,一半打在土地上。晨曦伴着第三遍鸡叫出来了。大奶奶起来开门,推门看到寿枋前正堂下头发蓬松的的老太太,心下一惊,“娘,这么早就起来了啊”“嗯,困得早”老太太起身,挣开了大奶奶伸过来搀扶的手,“娘,这寿枋上漆是喜事,您老人家是黄荆越老越结子,寿还长呢”“是,是,我不怕死,放心”自顾自往房里走,也不看身后的儿媳。“这老太太,哎”大奶奶打开了鸡笼,拘束了一夜的鸡,飞奔跳出门外。
中午才是正餐,早饭就随便对付下。族里女眷在灶间忙活开了,亲亲戚戚都要来贺喜,人多席多。两个漆匠师傅在老堂屋内开工,三婆婆一头银丝整整齐齐。换上一身满襟深红上衣,看着匠人侍弄自己最后的家。“老奶奶,福高寿高,好八字,我们也沾沾您老人家的喜气”,匠人免不了说几句讨喜的话,“红日出东山,个个都高哦”老太太笑着回应。
正笑着,娘家兄弟来了,老太太迈开步子迎上去,人到老来,亲情愈加可贵,也愈加亲热,拉着老兄弟在房里说话,几个六七十岁的外甥忙着端茶倒水,这场面看着就热闹,“你们忙你们的,我们姐弟谈谈姊妹心”,老母舅八十开外,庄稼担子早就卸了,头发也白了,但田地里练就的好筋骨还在.,一身笔挺的中山装,黑色皮鞋,哪都显着干练。
“姐姐,好福气,子孝孙贤,哪个比得啊!”
“娘生下的人,都是有福的人。福气好,也是娘家的帮衬,娘家好我就有面子,娘家的猫狗来了我都高兴”
“姐姐好,娘家也乐,我两老姊妹,现在都在世上就是福”
老姐弟两唠不完的家常,母舅抿了一口茶,对着三公公的遗像感叹道:“姐夫走了有五十年吧?”
“嗯,整整五十年”
“这么多年,姐姐做男又做女,拉扯四个伢,也吃了不少苦啊”
听了弟弟的话,三婆婆摆摆手“黄泉路上有先后,今朝在漆棺材,我百年一躺,和他一合柩,还是往日的夫妻”
放下茶杯,母舅起身到门口,看着堂屋匠人漆寿枋,上前给两个师傅递烟,看到老母舅客气,两个师傅接过烟,点着,手上又继续动着。“好气派啊”老母舅连连赞叹。
近午,客人都来了。三个儿媳妇娘家人、兄弟子侄,济济一堂。小女儿排行老四也近六十了,卸下礼品,接过侄媳妇的茶,在灶间打过招呼就来到三婆婆房里。
“云秀!”
娘字还没喊出口,就听到老母亲的呼唤。迈进房中,挨老太太身边坐下。“母舅来了啊”看到母舅来了云秀姑奶忙打招呼。
“嗯,云秀过得好,脸上放光”子女年纪再大在长辈心中始终还是孩子,六十岁的云秀姑奶在老母亲和老母舅心中依旧是孩子。跟房里坐着的亲戚聊家长里短。
窗外,厨房锅碗瓢盆的响声,女人们大嗓门谈心,男人们里里外外,招呼客人,打点上下,孩子们不懂,只知道有喜事,有好多玩伴一起玩还有好吃的。
赶在十二点前,寿枋漆好了,家里男人,燃起鞭炮,烟花,震天的响声,漫天的硝烟,老太太在兄弟,女儿的拥簇下,欣赏着这件艺术品,这间自己未来的家。亲戚塞着耳朵,揉着眼睛,像穆斯林朝拜般观看,孩子努力往里面挤,只为好奇。鞭炮持续了几十分钟,烟雾散了。孩子们像寻宝一般在地上发现未点着的爆竹。快开席了,男人们忙着排桌子,女人们帮着放碗碟,各司其职。云秀姑奶和老母舅一左一右拥着三婆婆还立在那,老母舅先打破了沉默“这下好了,百事俱全,姐姐就安心享福吧”
“娘就一门心思往一百二十岁爬吧”云秀姑奶也帮腔。
“到时候你们要嫌弃死哦”老太太止不住哈哈大笑。
“哪里会,到时候,一百二十岁,我做兄弟的再来给姐姐贺寿”
哈哈哈,三个人都笑了。
中午人比较多,男女老少五桌,三婆婆和老母舅并排坐在首席。三婆婆年轻时有点酒量,上了年纪才渐渐停杯,今天趁着高兴喝了几杯。老母舅也高兴,喝得微醺,几个外甥担心母舅身体,压着杯子劝酒,老母舅喝的正在兴头上,推开外甥的手,接着喝,一时兴起,起身到别的桌上一一敬酒,毕竟年事已高,外甥也怕。于是,敬酒声,劝酒声,孩童嬉闹声,此起彼伏,云秀姑奶扶着老太太喜笑颜开。
欢腾是一次性的,但欢腾带来的喜悦总是如陈酿一般,久久留香。心底的一块石头落地了,而且办的热热闹闹,三婆婆这几天都美滋滋的,中午都要来两盅酒,喝完就在堂屋里欣赏一下自己的寿枋,越看越喜欢。
桃花开了,梨花开了,献媚般争着开放。一田春水暖了,一地春草青了。庄稼人脱了冬衣,甩了年味,又在追赶日月。三婆婆坐在门口,看着小辈劳作,就着回忆,睡着了。
日子就像三婆婆的觉。短促而又值得回味。清明过了,天是彻底回暖了,“千年天地八百主,田是主来人是客”,农人像伺候主子一样毕恭毕敬的伺候着田地,来去匆匆,儿孙们都忙,三婆婆倒不抱怨,落个清闲。
春雷阵阵,昨夜一个惊雷震得三婆婆在床上,开着眼到天亮。今早倒是反常,三个儿子都在门口转,大儿子噙着烟,低着头,老二、老三,提起裤腿蹲在大哥身旁,嘀咕。正想上前听听,老大抄起老二手中的一张纸,塞进口袋里,两兄弟起身跟在后面。
“今朝不忙?
“忙得差不多了,也要歇歇”老大边说,边偏过头,不看娘。
“那是什么纸?”老太太还要问个究竟。
“计划生育宣传单”
“哦”老太太半信半疑。
老大搀着老太太进门吃饭,两个兄弟也背着手,低着头朝自家门里走。
饭桌上,儿子、媳妇都不讲话,气氛很沉闷,老太太看出不对劲,大早上也不好过问,一顿饭吃得不是滋味。心下不快,放下碗,慢慢悠悠走到了村口小店,今天也是奇怪,小店门口也像今早三个儿子一样,拿着一张纸,愁眉苦脸。正好搞个究竟。没等问,族里一个侄媳妇先开了腔:“这下好了,三娘您的寿枋成了搁货,做不了用了。”
“这是什么话”三婆婆一头雾水,拄着拐,挺起身,往前凑了一步。
“大哥没跟你说啊,政策下来了,今年六月一号之后老去的要火葬,不管年纪多大,讲不得价钱”侄媳妇话一出口,三婆婆一半是没懂,一半是不信。
“你们又是开我老人家的玩笑”话说的轻飘飘,但想到今早儿子愁眉苦脸的样子,老太太心里还是没有底的。
“是真的,你看都在这谈论嘛,”左右的人都围了过来,佐证了侄媳妇的话。像在劝老太太也在劝自己:想开点,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是扔到河里都不晓得。
三婆婆踮着小脚,往家赶,太阳还在从东方往上爬,光芒照下来,老太太的身影摇摇摆摆,单薄飘摇,活脱一件皮影。一路上,老太太脑中反刍着正月那热闹的一幕。
赶到家,三个儿子又聚在一起,看到老太太的脸色,心中七上八下的。
“政策下来了,要火葬?”
“嗯”大儿子耷拉着脑袋,一头白发不比老娘的逊色。这声“嗯”不像嘴里说的,倒像是胸腔里哼出来的。
老太太,身后一倒,斜靠在门上,三个做了爷爷的儿子,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头不语。
“我只有死在寿枋里才闭眼!”老太太将拐杖狠狠往地上一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身体还在抖。径直往堂屋走,大奶奶手帕掩着鼻,在角落里哭了起来。
“别哭了,烦”大爷爷喝住了哭声。
三婆婆,伸手取下了三公公的遗像,拉了一张椅子,坐在油漆得华丽亮堂的寿枋前,呆坐着,从半开的缝隙里盯着棺材底,如果眼神具备穿透力,那厚实的棺木早就穿了。
日子还要过,月亮还在阴晴圆缺。云秀姑奶和老母舅都来劝过老太太,但没什么作用。火葬的消息由消息变成了事实。千百年来,人死后,棺木在山上浮厝三年的风俗成了当头炮,山上未满三年的浮厝纷纷下葬,毕竟,六月一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阳历五月二十了,日子逼近了,三婆婆从听到消息那天就没出过屋,天天的饭是几个媳妇、孙媳妇送进屋来,抵不过晚辈的劝,就勉强吃两口。人也消瘦了,云秀姑奶来得更勤了,抹着眼睛来,抹着鼻子走。
县里报社来过一次,毕竟是一个月改变千年的习俗,舆论宣传得下功夫,村支书带着记者问了几个问题,老太太嗯嗯哼哼,多半是旁人代答的。临走时,记者倒是笑盈盈的走了,对今天的任务很满意。
老太太两天没动筷子了,老母舅,云秀姑奶,都劝不了。城里的大孙子带着曾孙赶回来了,晚上曾孙捧着碗,好歹喂了两口。
二十三号了,老太太一早就起来了,一大家人都惊了,这是老太太这段时间第一次出门,衣着恢复了往日的利索,儿孙看了,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上午赶来的云秀姑奶,老母舅,也放心了,中午,三个媳妇一起烧了一大桌子菜,从老太太听到消息不吃不喝一家人没怎么安生,今天难得吃一顿安心的团圆饭。饭后,大孙子城里忙要赶回去,老太太拽着孙子的衣袖,要他明天再走,拗不过,孙子只得应承。现在是忙时,都是庄稼人,手头的活丢不下。老太太,拉着老母舅、云秀姑奶硬是在房里坐到下午。临走时,在门口拉着老母舅的手,叮嘱他要少喝酒,多享享福。转身催云秀姑奶回去,叫她今晚睡早点,事多有得忙。
晚上,大孙子挨着老太太坐到半夜,曾孙无聊不知不觉睡着了,怕小孩子着凉,老太太催着孙子带孩子回去睡。
出门去,抬头望,月隐藏在云中,弯弯的,低垂着头,像在沉思又像在抹泪。
天刚亮,大奶奶打开堂屋的门,拉开鸡笼,或许是困顿,十几只鸡团在鸡笼周围,闹纷纷,叫得人心慌,大奶奶一边骂一边将鸡往外撵。鸡刚出门,大奶奶往三婆婆房里探个头,三婆婆床上床铺整整齐齐的没动,视线往上一移房梁上系着一根白布条,三婆婆挂在上面,略微有些晃荡,像极了皮影。大奶奶双膝跪地,放声哭喊着,应着哭声,只听见周围一扇扇门开的声音……
三婆婆走了,睡上了自己漆花油面的大寿枋,按着传统的习俗,请道士,吹打鼓乐,一直热闹到头七。老母舅跟在出殡的队伍后面抹着泪,“这大寿枋气派,来生还是有福的人”像自言自语。村里人都来观看,说是观看,其实更像参加一种仪式,这是村里最后一场棺葬了,老辈人也都抹着泪,说不出是感伤还是羡慕。
清晨的风吹到身上还是凉飕飕的,送殡的队伍很长,远远望去像白色的长龙,大翘角的寿枋就是龙头。鼓乐声,哭声混作一片,队伍中,支书忸怩地将一张报纸塞给老太太的大孙子,第一版醒目的大标题“殡葬改革得民心,九旬老太做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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