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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海天阔 于 2015-10-9 16:01 编辑
一顿饭 一 大概是在她24岁的时候，是个动人的年纪，我对她的爱情所知并不多。她的男人曾与我略微提过一次，很短，算不上是个故事。相识的时候男人还是一个吊儿郎当的小伙子，时常拉扯上一群与他同样吊儿郎当的朋友去“偷”她家枣树的青枣，就这样他们相中了，在清贫中结了连理，有了儿女。
因为男人走得早，她觉得自己是个不吉祥的人，便比先前更少出去串门。这该不是她自己觉着，在农村遇到这样的事，少不了遭人闲言碎语。她习惯了，也信以为真，想想兴许是孤独了，连理论也觉得累心。2月18日，恰是农历新年。她拿着镰刀上了后山，后山离她现在住着的小洋楼不过一刻钟的路程，那栋装饰得还上档次的洋楼是男人这一生留给她最后的礼物。后山安放着男人的遗体，稍隔一段时间不去打理，四周便会杂草丛生。
她操着镰刀，动作有些缓慢，因为常年有腰痛的病，动作并不协调。镰刀举过了她的头，然后落在肆虐的杂草上，很快便在男人的坟地边生出了一条清晰的小路。她嘱咐儿子在坟地上整齐地摆上香烟。“就放一支。”看着儿子往坟地放三支烟的时候，她不自觉地提醒说。男人生前爱抽烟，她总是劝着戒烟。她总劝，男人总抽，明着抽，暗着抽，躲在麦地里也是抽，然后烟头到处藏，想想她就能自己笑出来。像是男人还活着，平静地来，平静地走，没有泪水，你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什么也不说，就一直往回走。
二
这是村里的习俗，除夕这一天必须上山看看离世的人。回到山下的家里是上午10点出头的样子。与所有的往年一样，她开始准备这一天最重要的晚餐，也是这一年（农历一年）里最重要的晚餐。儿子取代了男人的位置，看着她忙碌，帮着她打理一些琐碎的事。
在山里，年夜饭最重要的便是食材。这些食材在农村算不上多特别，每家每户基本都不缺。但若是摆到城市，这些食材便精贵了许多。她一年就养着几只鸡鸭，把屋前屋后的菜园收拾得如同花园一般精致。菜慢慢长，家禽慢慢长，日子慢慢过，即便遇着了风雨，缓缓也就到了另一个雨过天晴，风朗气清。
她在村里算是个手巧的女人，什么活都能耐着、利索着，而且能让人赏心悦目。她把这一年渐渐攒下的好食材都拿了出来，吃着粮食一天天长大的鸡肉、鸭肉；一日日饮着露水、沐浴阳光长熟的蔬菜；还有那些长在后山被女人晒成干菜的野菜和红薯磨出的粉。为这一顿饭，她准备了一年，也等了一年，每做一顿，她就老去一岁，每吃一顿，她又开始新的准备和新的等待，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如此轮回。
三
为何从她的24岁说起，这是因为我知道她的全部是在她24岁的时候。如今她51岁，她的一生都在等，等她的儿子或者女儿，现在又多了个外孙女儿，只是少了那个“偷枣”的男人。
在她儿子的记忆里，女人的每一顿饭都在等他。小时候，他到处玩耍，女人总得站在门框前甩着嗓子喊他：回家吃饭了；上小学了，他开始长身体，吃得也多，每次放学女人都会做好饭菜等他，他就像狼崽一样扑到灶台上；上中学了，开始住校，每个星期回家一趟，女人能等他吃上一顿饭的时间变成了7天；上高中了，住在县城，一个月才能回一趟家，女人等她吃一顿饭便得等上一个月；再到大学，半年才回一次家，女人等她吃饭的时间得是百来天才可能；再到工作，女人还是为一顿饭等他，只是时间再也不能确定。
他看着她在眼前忙碌，洗菜、淘米、切肉，这样的动作27年都是一样的，只是慢了很多。因为眼睛有些老花，她会不时拿起切好的鸡块在手里，而后身子后仰，这样才能看得清楚是否切得不够匀称。她还是有些较真，容不得自己在这顿饭上有半点的瑕疵。
她一边做，一边向身边的他询问味道的事情，她得弄清楚眼前的男人这一年味口的变化，好根据他的味口决定这一顿晚餐究竟该如何去着手。他说无所谓，她也就按照她的想法来，是她的儿子，她能读懂这句无所谓的意思：那样的味道好着勒。
四
“今天我给你拍张照片吧。” “不拍，穿成这样拍得不好看。”
“就这样好，我就拍下你做饭的样子，我还从来没这么拍过。”女人尚未作出反应，但他早已把准备好的相机打开了。一摁快门，“咔”地一声就拍下了第一张。女人有些难为情的笑，她和他那么熟悉，却依旧觉着不好意思。但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拒绝。
离屋子300米的地方有一个小水塘，常年都有一股泉水从石头缝里冒出来，那口水比她的年纪大，也比她去世的母亲的年龄大。小水塘连着一个大池塘。如果回到20年前，这口大池塘就是全村人的命，它几乎保障了整个村水稻田的灌溉。
女人到现在还记得那些贫瘠和愉快的夏天，光景正好是上个世纪90年代中。这个处在大别山深处的小村，除了能向人不厌其烦地讲着那些革命年代的故事，剩下的只是一贫如洗。守着稻田的农民，眼巴巴地看着被掏干的池塘，日日夜夜盼着梦里就能下出一场痛痛快快的雨水来，而结果往往是连做个梦也奢侈得很。
收了早稻，田里插下的晚稻正是需要水的时候。没招的庄稼人只能一家一户轮流着用水瓢将小水塘的水一瓢一瓢舀到大池塘。等水位差不多够了，你能看见一条细细的水从池塘的水沟慢慢向农田流过去。越到农田水流越细，最后如一根筷子般粗细的水流缓缓流到秧苗的根部，打个转慢慢往下生渗。
“爸啊，妈啊，水来了，水来了。”不记得是哪个夏天的晚上。他站在自家的田埂上扯着嗓子朝池塘那边喊过去。听到声响的男人开始和女人加快速度舀水。慢慢地，一整夜才能将一块面积不大的稻田过上一遍水。秧苗咕咚咕咚地在田里喝水，男人和女人守在田埂上，生怕半夜里哪家的懒汉偷偷放了田里的水。而他便和姐姐一起，追着闹着，一会看星星，一会抓萤火虫，抓了放，放了再抓，如此循环，渐渐睡在草地的席子上。夜里青蛙到处叫，但就是不知道藏在哪里，男人和女人摇着蒲扇帮他们赶蚊子。他们都在等，等那些稻子长出粒儿，然后做上一顿白米饭。
五
女人在小水塘里洗拖把，儿子躲在附近的柴多里偷偷为她拍相片。
“你家儿子给你拍纪录片呢？”村里有人看见了柴垛后面的儿子。女人抬头看了看，嘴角带着笑。还是不好意思，但感觉很骄傲。
女人从池塘往回走，中间有一段并不长的上坡路，儿子觉得她走起来很自然，突然一回头给她又拍了一张。这次女人不经意间笑了出来。儿子说，“就这一张够了。”
一切都在平常中进行得很顺利，女人生火做饭，儿子取代了父亲一个人踩着梯子贴对联。刚到傍晚，女人提醒儿子去放烟花。放完进屋，女人早已在桌前等着他来吃饭。
这一顿饭女人等了一年，准备了一年；吃完这一顿，新年的钟声便会敲响，女人需要再准备一年，再等一年。为一顿饭，为一个人。
六
开饭时，我对着女人说，“妈，我俩喝一杯！”
北上2015年3月20日于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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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26 1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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