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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听不到吉他声 作者:吴其华
一 我早就想写一写我们镇上的郑小瑶了。 我总想我的生活能与郑小瑶发生点什么瓜葛。 可是,郑小瑶十八岁的时候,我才十岁。十岁的我把院子里的桃子摘下来,一遍遍地洗干净,送给郑小瑶。可郑小瑶咬了一口就吐掉了:臭小子,你家树上的桃子真是酸。我看着郑小瑶吐着舌头皱着眉的样子,沮丧极了。 不过我去天寨上偷摘回来的梨子都是甜的,兜在汗衫里送给郑小瑶后,她大口大口地咬着,笑着说,臭小子,梨子味道不错。我在那一天,欢喜得跌倒了三次。 十八岁的郑小瑶会弹吉他会唱歌,于是我在学校拼命表现,让老师批准我加入合唱队。可是没几天,老师无奈地劝我,算了,柳小东,别唱了,别人都齐整整地在一个调上,只有你,唱个国歌都跑调跑到四牌楼去了。我们梅林小学在东街路,离北街的四牌楼还是有一大段距离的。老师对我说的应该也是实话。我爸在食品组,我的老师去买骨头,我爸从不把那骨头上的肉剔干净。 我的唱歌梦想破灭后,还是不甘心。郑小瑶总喜欢跑到西河的沙滩上弹吉他,而我呢,当然也想学吉他。我想学会吉他,和郑小瑶面对面地坐着,我们一起弹。弹什么曲子都无所谓,我只想看着郑小瑶白净的手拨弄着琴弦,微闭着眼,轻轻地摆动着她的头。郑小瑶有一头长长的黑发,西河的沙滩上总是有风,这样,郑小瑶的长发便会在风中飞扬起来。 于是,我在十岁那年的一次班会课上,老师问我们都有什么理想,我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我的理想是弹吉他。全班哄堂大笑。是啊,男孩子的理想都是当科学家或者解放军警察什么的,只有我说要弹吉他。不过老师倒也并没有骂我,她只是走近我,拍拍我的头说,好好学习,柳小东,你很聪明。我爸是我们这条街上对老师最尊敬的家长。我爸识不了几个字,他一见到我们老师,就恨不得求着老师把知识全塞进我肚子里。我的老师对我还是很关照的。 吉他很贵的,即便不贵,我爸也不可能让我学。就算我有法子弄来一把吉他学,我爸也会用他的剔骨刀来斩断我的吉他弦。我当了我爸十年的儿子,知父莫过于子。于是我再想法子。 ——我从十岁就懂得,一个人想要干什么,只要肯去做,一定是会成功的。 我没办法学吉他,但可以学口琴。口琴很小,偷偷藏着,再拿到西河的沙滩上去练。可是口琴我也没有钱买。还是想法子。我偷偷跑到新华书店,新华书店里的张二毛喜欢我姐,我早就知道了。张二毛一下班就转到我们桃园桥来,夹着一本书,有时是新的也有时是旧的,送给我姐看。可张二毛这个笨蛋,我姐根本不爱看书,他还是一直送一直送。 这天我来到新华书店的柜台前,张二毛看到是我,马上走过来,很热情地问,小东,你喜欢什么书,我送给你。我摇摇头说,我不要书,我要口琴。张二毛忙从柜台里拿出一只口琴。我像抢一样拿过来说,钱回头我姐会给你,是她答应送给我的。张二毛乐滋滋地说,好啊,你先拿走。张二毛这个孬子,被骗了还高兴,回头看他找我姐要钱吧,不被我姐骂死才怪呢。 可是我凭着聪明才智得来的口琴,在学了很长时间后,只会吹一首曲子,就是世上只有妈妈好。还不好听,磕磕绊绊的。就算我妈听了,也绝不会感动。我拿到郑小瑶面前去吹,她不耐烦地说:臭小子,你吹得吵死了。那个晚上,我记得自己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我姐给我铺床,她大声嚷着:小东,你这臭小子,这么大了还尿床。——我是把头蒙在被子正中间哭的。 这么说,我很小的时候,就写过郑小瑶吧。一定是的,在少年时的梦里,一笔一画,在我们常去的西河沙滩上,写郑小瑶的名字。郑小瑶郑小瑶——我是在梦里这样喊过的。因为我记得,我爸拿粗壮有力的手指敲醒我,郑小瑶是你叫的?没大没小的东西,你要叫小瑶姐。 我成年后,对我爸特别孝顺,因为我们这一条街上,只有我爸,没有骂过郑小瑶,还让我叫她小瑶姐。 二 好了,我要来写郑小瑶的故事了。现在我来到了我们小镇上桃园桥的29号。房子很旧,壁脚因常年的潮气,而蔓延了霉斑。光线不太好,我得打开窗子。外面在下着小雨,人声很嘈杂,有车堵在门口,进退不能,喇叭声不断。间或似有人在相骂的声音,也有人劝解。梅林方言,婉转,地方戏的曲调。路还是我十岁时一样的宽窄。可我十岁时,这镇上最神气的不过是几辆自行车而已。哪像如今,稍许有点头脸或者说稍许讲究点头脸的人家,都有一部十几万的车在开着。 请允许我再点上一根烟,我想在淡淡的烟雾中,坐在这间马上要被拆迁的房子里,写我的邻居郑小瑶的故事。 三 郑小瑶是郑老师和刘老师的女儿。郑老师在中学里教语文,刘老师在剧团里拉二胡。郑老师会写格律诗,遇上个什么事,都要吟上几个齐摆摆的句子。总之,他们家是书香世家。郑小瑶有个姐姐,叫郑小琼。郑家的两个女儿都非常好看,身段很柳秀,眉眼极清亮。可性情却大不相同。我们这条叫做桃园桥的街道,到了郑家有女初长成的时候,便格外地热闹起来。一家养女百家求。我家隔壁裁缝店的张姨总这样说。张姨的裁缝店因着郑家这两个女儿,生意似乎都更好一些。张姨是上海人,年轻的时候是个风流的人物,但年岁渐长后,人们的眼光慢慢淡远了她。再说,桃园桥上的郑小琼郑小瑶姐妹俩,也太打眼了,哪还有人再说起张姨的昨是今非呢。我们桃园桥上的人,在我十岁的那年,说得最多的是郑小瑶。不光是桃园桥上的人,就是整个梅林小镇,从四牌楼到雪湖路再到后东街,郑小瑶的名字也总是人们嘴里最好的下饭菜。 是这样的。郑小瑶十八岁的时候,在梅林一中念高二。念高二的郑小瑶喜欢上了她的语文老师。学生喜欢老师,也没什么,哪个年代都有。师生恋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鲁迅不就是许广平的老师么。可郑小瑶的老师,毕竟不是鲁迅。郑小瑶的语文老师,叫丁一白。丁老师有很深的文学功底,他的语文课总是上得热热闹闹。丁老师喜欢说李白,大声背诵《将进酒》。之后又说李白的性格很狂,可不能学李白,连酒都没人陪着喝,只有跟月亮喝,对影成三人么。也说杜甫,郑小瑶还记得丁老师感叹着,杜甫真可怜啊,讨十年饭好不容易当了一丁点官,皇帝却跑了。丁老师嘴巴很厉害,能一直说下去。他说蒲松龄其实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一生也就个把老婆,连个小妾都没有,可写出了一堆动人的狐狸精,太了不起了。还谈外国的高尔基、托尔斯泰、莎士比亚……丁老师说其实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相爱,而是莎翁自己要死要活地爱了一场……那时候的郑小瑶,用极仰慕地神情听着丁老师讲中外文学大师的趣闻轶事。丁老师是那个年代文学青年的典型代表。丁老师会写诗,英文也好。常在梅林一中的图书馆小木楼上, 油印一份叫做《流泉》的文学小报,两张八开的薄薄纸张上刻满了这个小镇所有文学青年的梦想。郑小瑶甚至学着用清丽的小楷写诗,偷偷拿到小木楼上,红着脸请丁老师指教。 ——郑小瑶原本不是会脸红的女孩子。她在我们桃园桥,是个异类。这话是卖毛鱼的汪瘦子说的。我们在夏天都喜欢坐在桃园桥路口最大的那棵樟树脚下乘凉。樟树脚下摆着竹制的凉床,也支着小四方桌,几只小竹椅散开着。反正我们桃园桥上的人们在太阳落山后,就都没得什么要紧的事了,摇着芭蕉叶的大蒲扇,坐到这儿,拍着蚊虫,说七说八,说古说今。卖毛鱼的汪瘦子话最多,好像什么都懂。汪瘦子早先并不卖毛鱼, 他是家道中落后才卖毛鱼的。至如他那显赫的家道,说实话,每一次他说的版本都不太一样,所以我也就记不得了。我只记得那次汪瘦子质疑我们梅林小镇名字的由来。传说中是一位叫梅花的小姐捐资建成的。汪瘦子说这梅林镇不可能是什么小姐建的。古时的小姐都是在家里挑花绣朵,么样会来捐资建镇?往年的小姐,哪出得了房门?哪像现时的姑娘——汪瘦子忽然把芭蕉叶的大蒲扇掉转头,拿扇柄指着叉开腿坐在小椅子上吃瓜子的郑小瑶,口气凌厉地说:往日的小姐,敢像你这么没规矩地坐着,想都没得想。 郑小瑶甩了一下头发,“噗”一粒瓜子壳吐向汪瘦子,白了白眼:我么样坐,关你么事?郑小瑶的腿一抖一抖, 浪浪荡荡的。汪瘦子朝郑老师家关着的门努了努嘴,对大家说,姓郑的前世做多了过,生出这么个异类。 我记得自己在那一刻偷偷举起了弹弓,包了一块小石子,在不太亮堂的路灯下,朝汪瘦子长长的瘦腿射了过去,疼得他跳起来,打翻了放在小凳子上的一盏茶。 可的确,郑小瑶忽然斯文起来了。原本郑老师跟刘老师因为郑小瑶的作派,好像对不起桃园桥上所有的街坊一样。郑老师和刘老师从来都不好意思坐到樟树脚下乘凉,大热的天,他俩也只是把门虚掩着。郑老师用愤怒而又哀伤无奈的诗句来表达他的教女无方。郑小瑶念书偏科得厉害,语文英语在学校总是数一数二,可数理化从没及格过。 郑小瑶总是把头发披着,流里流气地弹吉他唱流行歌曲。郑小瑶总把好好的裙子送到张姨的裁缝店,让她弄短掉一截,穿得不及膝盖。郑小瑶说粗话。郑小瑶还打架……总之,郑小瑶哪一点都不像郑老师和刘老师的女儿。我们桃园桥上的邻居们,哪个提到郑小瑶都摇头。只有我爸例外。刘老师的二胡声,自从郑小瑶成年后,总是悲伤得让人欲哭无泪。 但念高二的郑小瑶忽然变了个人一样。她把头发也学着绑起来了,露出清清亮亮的前额。郑小瑶把衣服穿得齐齐整整,老捧着本书,去丁老师印报纸的小木楼。可丁老师的心情总是不好,常常懒得理郑小瑶。 原本开朗乐观的丁老师特别喜欢喝酒,在学校的教师宿舍,一座简单的小平房里,无事二两有事半斤的,常常和朋友们一起喝得醉醺醺。学生们喜欢他,但领导却不怎么待见他。丁老师的老婆教英语,他们的小女儿很吵闹,郑小瑶一下课就去逗那个调皮的小女孩。丁老师很穷。老家还有生病的父亲。 丁老师的漂亮老婆为了贴补家用,帮镇上一个暴发户的儿子补习英语。那个在八十年代的尾声就发得臃肿的,没有文化看不通报纸胆子却大得出奇的生意人,很轻易地打败了天天喝酒,把李白与莎士比亚谈得像多年的把兄弟一样的丁老师。漂亮的英语老师没多久就带着吵闹的女儿,住进了梅林的镇中心一座两百平米带花园的大房子里。离掉发妻的生意人当然听不懂新夫人那一口不纯正的伦敦腔。然而,这有什么要紧。丁老师倒是听得懂呢。新婚那年,夫妻两人在学校的新年晚会上排演《罗密欧与朱丽叶》,丁老师用低沉浓厚的英式发声深情无限地对老婆念着台词: “……那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 起来吧,美丽的阳光,射倒那嫉妒的月亮。 惨白的月亮都焦虑得病了……” 丁老师的英语特别棒,只是朱丽叶这太阳,居然背叛了才华横溢的丁老师,而选择一个满脑肥肠的庸俗男人。 离了婚的丁老师在屈辱与悲愤中,课上得无精打采,再也没有李白的狂放,眼看着一日日消沉下去。 郑小瑶的心都碎了,难道罗密欧与朱丽叶果然不相爱,而爱情只属于莎士比亚吗。 郑小瑶一次次走近丁老师的小木楼。郑小瑶知道自己写的诗入不了丁老师的眼,但她会弹吉他会唱歌。艺术是有力量的,郑小瑶坚信。郑小瑶最喜欢那一年流行的崔健的《一块红布》: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
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
你问我看见了什么
我说我看见了幸福
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
它让我忘掉我没地儿住
你问我还要去何方
我说要上你的路 郑小瑶的嗓音有点暗哑,吉他弹得特别有味道。她不管不顾地在小木楼上弹唱着: 看不见你也看不见路
我的手也被你攥住
你问我在想什么
我说我要你做主
我感觉你不是铁
却象铁一样强和烈
我感觉你身上有血
因为你的手是热乎乎
我感觉这不是荒野
却看不见这地已经干裂
我感觉我要喝点水
可你的嘴将我的嘴堵住 郑小瑶唱出了泪,她喑哑的嗓音忽地有了咆哮的凛冽:
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哭
因为我身体已经干枯
我要永远这样陪伴着你
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丁老师确实被震撼了。 却并不是因为郑小瑶。而是因为这首歌。一块红布蒙住了双眼也蒙住了天。丁老师再也不相信爱情,他迫切地想扯掉那块蒙住双眼的红布。丁老师在这一年暑假开始的第一天,就辞职去了深圳。 丁老师没有理会郑小瑶的爱情。郑小瑶很伤心,她在一个下雨的夜,背着她的那把吉他,一步一步走向西河。西河的水很大,浑黄的。郑小瑶完全不管,没头没脑地往河里走。郑小瑶走到河中间的时候,水已经呛到了她的脖子。可郑小瑶没有死成。郑小瑶让西河边上一个打鱼人救上来了。 梅林小镇上所有的人都知道郑小瑶因为梅林一中的丁老师而跳河的故事。故事被传来传去,最后全走了样。甚至还有人说郑小瑶生下了一个丁老师的儿子。传这种瞎话的人,那真是扯他妈的混蛋王八蛋。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年的暑假,郑小瑶过得像个疯子一样。郑小瑶好长时间都不开口说话,她几乎每天傍晚,都背着她的那把有着深红色木纹理的吉他,去到西河边,一遍遍弹唱。而我在这一年的暑假,有一个光荣的使命,便是守着郑小瑶。郑小瑶一出门,我们桃园桥上所有的邻居都朝我使眼色,让我跟上去。我很乐意干这件事。郑小瑶总是弹唱完两支歌后,坐在沙滩上静静地抽烟。烟头在沙滩上明明灭灭。不过,郑小瑶却再也没有走下过西河。尽管如此,我还是认真的守着她,坐在她身边,安静地听她弹唱。有时,郑小瑶会轻轻叹一声气,然后摸摸我的头,她一句话也不说。尽管我常常期待,她能喊一声我的名字。 这一年的夏天,郑小瑶的姐姐郑小琼考取了省城的一所大学。刘老师低着头到我爸的肉摊上买肉,我妈这样安慰她:哎,剁肉还还要搭根骨头呢,儿女哪能个个都如意,总有好有孬。也就是说,郑小瑶是搭在郑小琼这块好肉身上的一根骨头。不过,我爸剁给刘老师的肉,总是上等,并不搭什么骨头。到底郑小琼是怎么样的一块好肉,我并不关心,我十岁时的眼睛总盯着郑小瑶。 可是,郑小瑶很快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郑小瑶也去了深圳,带着她的那把吉他。在好长一段时间,我还是习惯性地在放学后跑到西河沙滩,我想听一听郑小瑶的吉他声。可是,除了西河的水声,岸边丛中的青蛙声,好多年,我都没有在这儿听到郑小瑶的吉他声。而我关于故乡的记忆,总是会停留在十岁的那一年。 四 再次听到郑小瑶的吉他声,是在我高考结束的那一年。这一年我十八岁。也就是郑小瑶离开桃园桥时的年纪。 请允许我再点一支烟吧。我手边有一包我们镇上出产的本地牌子香烟,不贵,味道却很冲,我特意买的。我在怀念我的十八岁。对不起,我有点儿伤感。外面雨声渐弱,零零落落中,天慢慢暗黑了下来。我起身,走向屋外,门口的行人不多。这地方和二十年前居然没什么变化。卖毛鱼的汪瘦子老得更瘦了,他松垮的皮可以包两副骨头。 他在和满头白发的张姨说话。张姨的白头发烫成了一层一层,像我记忆中梅小校园里的广玉兰花瓣一样,很好看。他们说话的内容是关于拆迁,张姨说不给一百五十万,休想动一块砖。汪瘦子说,国家有法律,哪是你说要几多就几多的事?是啊,汪瘦子说得对,不过他一定忘记了,有一年的夏天,他的瘦腿让我的弹弓打中了一下。我想上前,给汪瘦子让一根烟。可是,我走到他跟前,他居然没有认出我。我失望地回转身,进了屋,打开所有的灯,再次坐在写字桌前。一阵浓烈的栀子花香味袭来。我想起来了,窗台的外面,有一株上了年岁的栀子花树,开出的花硕壮丰美。我吸了吸鼻子,墙上一只壁虎,静静地看着有些落寞的我。 五 郑小瑶离开桃园桥的这八年里,我除了用功念书,很少会想其他。我想考出极好的成绩,让我的爸为我高兴。他一高兴,就会让我去找郑小瑶的。我想快一点念到大学,快一点毕业,总之,我是想快一点长大,快一点有资格去深圳找郑小瑶。我想找到郑小瑶,告诉她,我喜欢她。我喜欢听她弹吉他。我要对她坦白,我偷看过她哭,还有,我偷看过她洗澡。哪怕坦白了,她给我一个大嘴巴。我甚至都设计好了场景:她听到我偷看她洗澡的事情,一巴掌扇过来,我不躲,顺势把她的手捉住,一把把她拢进我的怀抱。我十八岁了,我天天锻炼,有很大的力气。她一定在我的怀抱里挣脱不开,她一定会流泪,那么,我要吻她,把她的泪全吻干——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八年前,就想。可是那时我才十岁,我的怀抱太小,拢不住我喜欢的郑小瑶。 那天桃园桥上的鸟在老樟树上叫个不停。我的爸拿出他钟爱的酒壶,让我去我们镇上的酒厂打一壶酒。因为我的高考成绩出来了,我考得很好。我的爸那天特别高兴,他一大早就起来忙了。他说要用前腿肉红烧,脑骨炖汤,猪脸肉拿稻壳的烟火熏过,用红辣椒爆炒,还要把猪肠子炸粉。我听我爸的话,兴蹦蹦地拿着酒壶打了酒回来。——我拎着满满一壶酒,壶是扁的,陶制的,装了三斤我们镇上酒厂生产的糯米封缸。我拎着这样一壶酒。我拎着这样一壶酒在回到桃园桥的时候,我看到了郑小瑶。 ——郑小瑶风尘仆仆,黑的发仍是长,直直披着。郑小瑶长长的腿上穿着肥大的牛仔裤,平跟的鞋。郑小瑶的上身是一件无袖的黑T恤衫,胸前挂着长长的金属链子。郑小瑶黑的眼藏在发丛中,半边脸都似乎在闪躲着。 她背上仍背着八年前的那把吉他,深红色的木纹理,我记得清清楚楚。郑小瑶像梦魇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我说不出话。我像一直跑着一直跑着,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我并没有摔倒。可是我手上拎的那一满壶酒却不知为何,跌落在地。扁的壶碎得完全看不出原来的形状。桃园桥的路上,那一上午都迷漫着糯米封缸的香甜,成群的蚂蚁来这儿,就为了醉死。 六 对不起,我又得抽烟了。我点着烟的时候,脑子里全是郑小瑶。郑小瑶当年也抽这个牌子的香烟。奇怪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小镇上这家烟厂还没有倒。酒厂倒了,食品组解散了,张姨也早不开裁缝店了。可这个牌子的烟还在生产,而且价格一直低廉。 我在十八岁那年,并没能按自己设计的情节那样拥郑小瑶入怀。甚至连我期待的被郑小瑶扇一个耳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郑小瑶只是客气地对我笑着说:小东,你长高了,成大小伙子了,认不出了……我沮丧极了,我江南的姨奶来我家,也是对我说这一样的话。现在郑小瑶也说这样的话,让我无言以对。郑小瑶仍是喜欢坐在西河的沙滩上弹吉他。她弹唱着一首歌,是粤语的,我一点都听不懂。但我毕竟不是十岁的时候,十八岁的我,看得出郑小瑶神情中,有一种穿越千疮百孔过后的蛮暴与落寞。 我宁愿她还弹唱多年前的那首《一块红布》。 七 郑小瑶在深圳是有过爱情的。郑小瑶爱上的是一个同丁老师那样会解读中外名著的作家。二十六岁的郑小瑶在过了八年之久再回到故乡,则是因为刚刚丢掉了她同作家的爱情。 二十六岁的郑小瑶坐在故乡的沙滩上,带着一点从回忆里渗出的忧伤。故乡,这是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故乡呢。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郑小瑶在沙滩上一遍遍弹唱着,嘴角轻轻扬了起来。如果苏东坡来问自己: “广南风土,应是不好?”郑小瑶绝不会如柔奴那般淡然答出“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歌姬柔奴的心中,惟有王巩才是故乡。可郑小瑶呢,竟然连宋时的歌姬都不如。别过作家爱人,踏进故乡的小城,竟然觉得身心俱轻。广南风土,理应是好过故乡梅林的。可她在作家爱人身边,却一日日不安烦躁起来。想到这个,郑小瑶自己都觉得可怕。 当年的作家田粟先生在一次酒局上与郑小瑶相遇。田先生刚刚与第三任妻子离婚,他用沉郁顿挫的声调念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田先生快满花甲了,可在二十三岁的郑小瑶眼里,却如同不世故的少年一般。郑小瑶在十八岁的时候被丁老师拒绝的情感,似乎在一瞬间找到了着落。那一次的酒局原本是几个朋友找词作家曲作家为郑小瑶写歌的。但郑小瑶一见到田粟,便马上不想唱歌了。 二十多岁的郑小瑶, 把自己的灵魂与肉体都撕成了条条缕缕,没法子,这是爱情。爱情啊。可爱情呢,它这个圈圈,滚啊滚,滚到哪儿去了?郑小瑶有时在月白的夜中醒来,看着身边这张有着深浅不一的老年斑和取下了假牙让腮瘪下去了的脸孔,那脸孔延伸到已经荒芜苍凉的稀疏发顶,郑小瑶自己都吓着了。最要命的是,田先生还有一个比郑小瑶大三岁的女儿,常来找茬。田老的女儿田乐乐远嫁日本。可常常一个人垂头丧气地从日本的大阪带着满身的伤痕回国。受了伤的田家大小姐,得在祖国的父亲身边疗伤。田家大小姐从来没有把父亲钟爱的郑小瑶放在眼里过。郑小瑶有些幸灾乐祸,多没出息啊,一个身高只有一米六的卖紫菜包米饭的小日本寿司男人都搞不掂,还在我面前张狂。田乐乐的日本老公是开快餐厅的,郑小瑶瞧不上那个腰从来都伸不直的一身咸鱼味道的男人。这个产自战败国的物种,别看他身不强力不壮,却将他那民族恶劣的黩武特性发扬光大。有时候,郑小瑶看着田乐乐脖子上淤紫的血斑,心内不由得就又生出了一丝怜惜 。可田乐乐喜怒无常,总冲着郑小瑶破口大骂。郑小瑶受不了,想冲上去,又忍住。而这时的田老,面对两个年轻的女人,没有语言也没有表情。 郑小瑶的爱情,在这旷日持久的纠葛中,终于倦怠了。他看着田粟日渐老迈的样子,心生怀疑。这是那张自己当年扑上去狂吻的脸孔吗?原本在社会主义国家好制度下的高层次男人,六十多岁还不算老的,头发染染,锻炼锻炼,依然精神得很。可田粟不一样,他从四十五岁之后专注于写长篇,三十万字的东西,一气写了五个。伏案手写,他只能用手写,拿着钢笔在稿纸上,一笔一划的田氏小楷,一碰键盘就让思路断了。长篇是耗费心力的,何况田粟先生的文字,字字句句,都是从灵魂里穿刺而出,和着血泪的。就这样,一个原本还算健硕的身材越来越佝偻了,头发花白着,牙齿只有零星的几颗是自己的。最要命的是,田老因为久座,患上了严重的前列腺增生,一个小时得上一次卫生间。郑小瑶有一次无意中翻出自己初识田老时写的诗:你是住在我心中/那永远的/不涉风尘的少年……其时龙钟老态的田老正垂着头站在卫生间的马桶前,颓唐的神情,尿频尿急尿不尽,五六分钟了,田老还在淋漓不止。郑小瑶郁闷得一把扫掉写字桌上的东西。——不涉风尘的少年,也是个圈圈,早和爱情一起,滚远了。 八 郑小瑶在西河的沙滩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断续向十八岁的我说她在深圳的痛苦,挣扎,爱,以及欲望。她毫无保留,也无所顾忌。 郑小瑶说,她流产过三次,现在已经不能生孩子了。郑小瑶还说,田老给了她一笔很大数额的钱。郑小瑶又说,她再也不相信爱情了。这天晚上郑小瑶对我说了好多的话,她的语调仍是暗哑低沉。在我听来,遥远,有隔世之感。 郑小瑶再一次离开了桃园桥。其实她的回来与离开,对于郑老师和刘老师以及郑小琼,都无所谓了。他们在安份规范的世界里,恪守自己为人的本份,忠厚,善良,与外界无争端。美丽端庄的郑小琼毕业后留在学校任教,过年时回桃园桥拜年,带着儒雅的先生及玲珑可爱的女儿。郑小琼的人生有着无懈可击的得体与正确。偏这个门里出来的郑小瑶不如此。两个老人唯有在暗夜里,相对叹息。 九 夜已经很深了。四周俱静。桃园上万物生灵都随人们一起入睡。雨也不知何时停住了。我把手伸向烟盒,点着了最后一根烟。 我在结婚前,把郑小瑶的故事告诉过妻,我还告诉她,我爱过我们的邻居郑小瑶。妻静默良久,开口说,其实那并不是爱。不是爱,那又是什么呢?我从十岁开始,到十八岁的时候,一直牵挂着郑小瑶。我因着她的痛而痛,因她的笑而笑。我为她辗转难眠。因着郑小瑶的身影,我对桃园桥上一切风物景象都视而不见。也因为郑小瑶,我一直说服早就远在省城生活的父母和哥姐保留下了桃园桥的房子。 然而,拆迁在即。终究是保不住的。也或者说,早该拆迁了。只是我现在三十八岁了,还不知为什么,我们家这儿要叫做桃园桥,因为我从小到大,未曾见过这儿开过一朵桃花。 还有,郑小瑶的吉他声,我只怕是再也听不到了。因为早在二十年前,郑小瑶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那把有着深红色纹理的吉他。而那把吉他上的弦,早断了,结满了蛛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