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故事——之二

贾国斌

      初次见面时，他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普通了，长着一副微黑透红的脸膛，细挑的个儿，站在那里，像深秋的田野里一株熟透的高粱。如果不是军衣上露着四个口袋，让人很难想象出他是一名军官。
　　他似乎读懂了我们诧异的目光，显得有些拘谨，自我介绍说：“我叫王磊，是你们的区队长。”说完，咧开嘴，现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欢迎各位新学员！”
　　他的声音很特别，让我想起鸟儿啾啾的叫。我想笑，没敢笑出来，硬是把笑声憋了回去。
　　屋子里呱啦呱唧地响了几下巴掌，大家纷纷朝他敬礼。于是，他忙着伸出手回了军礼，又挨个与大家握了一下。他的手很有力，像齿牙坚硬的钳子夹得我生痛。
　　我们班总共九名学员，来自全军各部队。改革开放后，通过部队层层选拔和严格的文化考试录取到军校，大家感到很幸运，因为跨进了军校大门，意味着不久也会穿上四个口袋的军装了。
　　客套礼数结束后，区队长好像肚子里的话全掏空了，剩下的是憨厚的笑。磨蹭一会儿，他说去其他班看看。大家没有吱声，脸上露出不同的表情，错综复杂的目光散落在他的背影上，渐渐扯断了。这时，有人学着他的鸟语：“欢迎各位新学员！”话音刚落，大家哄笑起来。班长冷不丁地道：“区队长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荣立战功，被破格提干的。”
　　大家哑然。屋子里很快安静下来，寂静中有了肃然起敬的气氛。
　　我想起那年连队动员报名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情景，大家情绪激昂，纷纷写血书表达决心。连长的桌子上摞了厚厚一叠请战书，那些鲜血凝成的文字，把连长的眼眶也染红了。可是最终只挑选了五名战士。我们排去了一名，听说参加了谅山战役，打得十分惨烈，至今生死不明。那位战友的形象却一直在我的脑子里闪现，让我牵挂和担忧。
　　军校为军级单位，我们分在后勤训练大队，大队为团级，下面有中队，中队为营级，再下面就是区队，可是区队是排级，编制上似乎有点儿脱节的感觉。我们区队三个班，每名学员除了抱回一摞子课本外，还配发了一副算盘。于是，区队长每天带着我们一来一回地行走在教室与宿舍之间，算盘珠子一路咣里咣当的响。
　　军校的生活非常紧张，清早起来出操，绕操场跑了几圈后，便开始进行队列训练，操场的上空不停地响着“一二一”的喊声，把湿漉漉的雾撕裂成无数条碎片，慢慢地弥散。震耳欲聋的喊声中，区队长的嗓音显得很尖利，像锥子似的，任何喊声都覆盖不了它。喊着喊着，我看到周围其他区队的学员在窃窃地笑，队伍很快有些散乱。区队长大声提醒我们：“注意力要集中。”这话把大家憋在肚子里的笑全都捅了出来。“笑什么笑？”区队长板着脸说。可是那表情怎也止不住大家的哄笑。他有点束手无策。这时，中队长走了过来，狠狠地把区队长训斥了一顿。
　　区队长受了莫大的委屈，我本以为出操回来他要找我们发泄的，然而，队伍到了宿舍门前，他只是叮嘱大家今后训练时不要受到外界干扰，一切行动听指挥，要有集体荣誉感，说完，便喊了声“解散”。
　　吃罢早饭，大家集合列队去课堂。一路上，区队长依旧鸟声鸟气地喊着“一二一”。那声音在我的心里扑腾了一会，渐渐安静下来。当耳朵眼里听出茧子后，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学习尤为紧张，个个憋着一股劲，再没有心情去议论这事。
　　晚上，时常安排政治学习，区队长便坐在讲台上读报纸给我们听，读着读着，问题又来了，报纸上许多字不认识，区队长很谦虚，问挨近的学员，问了几遍后，学员有点不耐烦。记忆最深的是“单枪匹马”中“匹”字，区队长念了好几遍“单枪”，脑子里似乎在努力思索着读下去，可是那“匹”字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山，比攻打谅山还要艰难，他败下阵来，又问那学员，学员瞥了一眼，说：“四”。于是，新的笑话又出来了——单枪四马！满堂哄笑，着实把区队长弄得脸红脖子粗。
　　闲暇时，我找着区队长聊天，很想打听一些他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的故事，他总是咧开嘴，淡淡一笑：“有啥子英勇不英勇啊！不就是打死了几个敌人嘛！你要是上战场，兴许比我强多了。”后来，我了解到，区队长家在北方一个偏僻的山村，家里很穷，上有老下有小，母亲常年病怏怏的，他念了几年书便辍学了。十八岁那年应征入伍，当了两年兵赶上对越自卫反击战。他说他能够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很幸运，被破格提干更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
　　有天夜晚，部队集合看电影，离宿舍不远的露天广场上早早地挂起了银幕，区队长带着我们一路喊着口号跑过去，到了广场大家立正后，他过去向中队长报告。也不知他弄错了哪根筋，在报告实到人数和应到人数上犯起迷糊，话语总是绕着实到应到上转，转了半天也没转出所以然，黑暗中感觉到中队长的脸色很阴沉，只听他不耐烦地说了一声：“坐下。”一下子把区队长从迷糊中解脱出来，忙跑回来，朝我们喊声“坐下。”于是，大家齐刷刷地放下折叠凳，坐了下来。放电影过程中，我一直猜想着区队长的心情。
　　电影结束后，队伍回到宿舍前面，区队长说：“讲评一下。”可是讲了一会儿，有人将折叠凳“呱里呱啦”的夹着响，区队长厉声问：“谁在捣乱？”黑暗中谁也不吱声，大家偷着笑。区队长接着讲评，又是一阵“呱里呱啦”的响。我感觉到区队长在大家心中已经失去了威信。
　　接近毕业时，我病倒了，高烧不退，区队长从中队请示送我住院治疗的事回来，二话没说，背起我就走。部队医院离军校有四五里路程，一路上班里战友喊着替换一下，区队长喘着粗气说：“没啥子，山里人就是有力气。当年在家的时候，一捆干柴，我一口气背着翻过几道山。”听着他的话，我伏在那硬邦邦的背上，感触着那颗怦怦跳动的心，终身难忘。
　　两年后，我有幸再次到军校进修，打听到区队长在我们毕业后，被安排到校图书馆工作。回想起他担任区队长期间，大家对他的态度，心里生发出几分歉意。我想，我必须去看他，马上去。坚信他在和平的年代里磨练的更加英勇无畏！

海天阔

有些人虽只是生命中的过客，却是记忆中的常客，例如这位可亲可爱的区队长。

人生不平凡

贾局佳作欣赏！

陌上花儿妍

欣赏，笔触细腻，描写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