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注册,即可查看完整内容,享用更多功能,让你轻松玩转潜山论坛。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会员
x
他们和村庄一同老去(外三篇) 作者:吴其华 我在很小的时候,特别渴望长大后能嫁给一名乡间的手艺人。这种强烈的愿望让我对乡村各个行业的从艺者都怀抱一种别样的情怀。我对他们有极致的好感。我在少年时,总是用特别沉静的眼睛去观察着乡间手艺者在做营生时的一举一动。看到木匠拿墨斗弹线,用锯子歪着头一下一下锯断木料,闻到那木屑的香味,我会莫名地心动。看到砖匠把砖块往空中抛去,让它翻转,然后稳稳地接住,我会抑制不住地心跳。听到双眼全瞎的唢呐手在老人的葬礼上鼓着腮吹奏哀伤的曲子,我会情不自禁地靠近,在跨过路槛的时候,会自然地去牵住他们的手。村里那个跛掉的篾匠,他右腿萎缩,只能盘坐在地上,用篾刀把一根细长的水竹剖开,一下一下片得薄如蝉翼,又一条条削得细如发丝,任它们在手中翻飞,编成各种用具,我看得如醉如痴。篾匠师傅在他三十六岁那年娶了个头上长满脓疮的外乡女人。我很喜欢那个调皮的砖匠徒弟,我希望他能在河边盖一座房子,用很多的石头垫脚,这样就不怕发大水了。可那个砖匠徒弟,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忽然远走他乡,多年杳无音信。…… 终于等我长到适婚的年龄了,才发现乡间的手艺人不再忙碌,他们再不像我童年时期那样带着徒弟风尘仆仆奔走于乡间村户。那些师傅们还不是太老,可光阴忽然就把他们一个个变得茫然无措。他们曾经灵巧韧硬的双手空落无着。而他们当年的徒弟,即使也早成为了师傅,可那些营生也不足以用来谋得更体面的生活了。他们大多改行换业,再也不是往日里纯粹的手艺人。而我终究也没能成为一名乡间手艺者的妻子。出嫁的那天,村里的木匠伯伯送来一只油着红漆的洗脸架,四脚拗有弯曲的弧度。跛脚的篾匠大爹,为我专门编了一只小巧的“鞋脸盆子”,里面放置着针头线脑。婚车上,村里的婶娘们把弹匠打的那几床喜被用红布又包了一层,怕沾上尘屑。娘家的厅堂里,燃着一盆炭火。 哥哥驮着我,跨过那个烧得正旺的火盆,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我泪雨纷飞…… 之一,裁缝 把裁缝师傅请到家里来的时候,母亲已经买好了布料。一块枣子红的灯草绒花布,叠在几块青的蓝的布料中间,那是要给我做棉袄包褂的。裁缝师傅如期而至,带着他的徒弟。裁缝机是徒弟挑的。徒弟是个姑娘,十七还是十九,总之是这样的岁数。徒弟很好看。个头长相都是乡里人中意的那种,长腿,衣服的前胸格外鼓胀,长辫子乌黑,光亮的满月脸上眼睛细长。 门板被卸下来搭在木凳子上。母亲泡好了茶。把布都拿出来摊在了门板上。裁缝不抽烟。他坐在桌子的一方,用细白的手把着茶盏,轻轻吹着热茶的水气,斯文地啜了一口,不发出声响。 徒弟不喝茶,也不说话。她把裁缝机安好了,凳子也放稳了,熨斗剪子木尺子软尺子都摆在了门板上。布料一块一块抖开,又一块一块折起。大哥偷眼看了几眼徒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裁缝师傅放下茶盏,拿盖子小心地盖上,推放到桌子的中间地带,拿起了软皮尺。这时母亲拿起了布。哪块是给父亲的,哪几块是哥哥们的,花的不用说,是我的。母亲好像不喜欢穿新衣服,她没有买给自己做衣服的布。 裁缝师傅给父亲量尺寸。两臂打开。转身。肩膀。父亲听裁缝师傅的话。裁缝师傅嘴里边说着一些数字,又拿淡蓝色的粉饼子在布上记下。 大哥没等裁缝师傅招呼,自己就走过来了。他要做一整套,最流行的华达呢料子,藏青色。他过完年十九,要说亲了。或许很快就会有人来做媒,到时要穿得体面点。裁缝师傅看着大哥的身形,眯起了眼,又退回几步,再上前。量了上身又量了裤子,量得很细致,总之大哥一定会有一套好看的新衣穿着过年。我猜大哥上衣的前胸一定会做两个口袋,因为他有好几支笔。在胸前的口袋里插上笔,在乡间是很有头脸的事。 老二呢,去了哪里?裁缝拿着软尺子问。二哥去了哪里?他一定是去门口塘里看网鱼了,这两天村里都把塘里的水抽干了起鱼。他昨天就捉了几条回来。去年裁缝来做衣的时候,他跟村里的大人们去打野猪了。反正他也穿不了好的。母亲望着不说话的父亲,轻轻叹了口气,说算了,老大还有一套好好的,正好老二接手。——小三子,你过来量量。母亲对着小哥招手。 小哥扭扭捏捏地过来了。他也不喜欢穿新衣。每次穿新衣都哭。因为新衣服总是太肥大了,裤子也长到不卷边都没有办法穿。而小哥的头上喜欢长虱子,母亲就让剃头师傅给小哥刮了个光头。光着头的小哥,被套在宽大的新衣服里,活像个小和尚。小呀么小和尚,头光光。我和他吵架后,就这样怪腔怪调地对着他唱。小哥瞪着眼睛鼓着嘴。裁缝师傅在量,母亲在说,放一点,再放一点,正长呢,回头一转眼就小了,他脚下没有男伢,没有人接手。小哥气呼呼地,叫他转身,犟着脖子不愿,叫他站直,也偏着头不高兴。 终于轮上我了。裁缝伯伯,给我弄个花边在这儿,我用两只手往胸前比划着。我在镇子上看到过那种式样的衣服,前胸用衣服的布料扎了一条细细带褶皱的花边,特别好看。裁缝伯伯笑了,好好,转过身去,他在量我的后背。我还不放心,扭过头再次交待,是细细的,也是这个布,打一点卷卷,晓得了吧?徒弟姐姐笑了,她一定知道是什么样的款式。扣子不要用黑的嘛,我对笑了的徒弟姐姐说。母亲轻轻敲了一下我的头,就你多嘴。裁缝只量了我的上身,母亲没有给我买做裤子的布。我隐隐有些不快,不过想到过年可以穿上一件红色的胸前镶着花边的衣服,又很高兴了。 跨哒哒,跨哒哒。我喜欢这声音。徒弟姐姐拿着师傅裁好的布料放在针脚下走,偏着头,剪断线头。又换一个方向,跨哒哒,跨哒哒。徒弟姐姐的话真少,饭菜吃得也少。 母亲做了好多的菜,有肉,也有鱼,一只只盘子松浅浅地装着,真是好看。平时见不到母亲这样好的手艺。二哥一下就搛走了好几块肉,母亲拿脚在桌子底下踢他。二哥飞快地把肉包进了嘴,又把筷子伸到了鱼的碗里。母亲终于忍不住了,拧了一下二哥的大腿。二哥对着裁缝师傅大叫—— 你看我妈,掐得我好疼。裁缝师傅笑了,母亲用抱歉的眼神看向他,又看看父亲,父亲的脸黑着。裁缝师傅把鱼戳开,给我和哥哥们的碗里都搛了几块,他自己呢,好像对母亲腌的咸菜情有独钟。徒弟姐姐不大喜欢吃鱼和肉,她吃了好多的青菜,吃饭时嘴巴没有声响,不知什么时候就吃饱了。 跨哒哒,跨哒哒。徒弟姐姐把衣服车成了形,交给裁缝师傅。裁缝师傅把成了形的衣服摊到门板上,理好。熨斗已经插上了电,裁缝师傅包一大口水,“噗”的一下,喷洒到衣服上,再快速地拿熨斗从上面用力压过去,“哗嗤”一声,水雾腾起。“噗”的声音和“哗嗤”的声音错落响起,衣服平顺了,裁缝师傅的脸上也漾着水气。 做个裁缝真好。我看着裁缝伯伯和徒弟姐姐,心里想着,等自己长到能挑得动裁缝机的时候,也学裁缝。可很快,村里人说学裁缝的徒弟不是个东西,差点翘掉了裁缝家的师娘。是第二年的夏天,裁缝师傅再次来到村里,这次跟在身后挑着裁缝机的是个头发短短脸孔方方的小伙子。村里人在夜里乘凉时,结结实实说了几个晚上他们的闲话,他们说裁缝师傅也不是个东西。——怎么会呢,我清楚的记得那一年,那件镶了花边的枣红色灯草绒包袄褂特别合我的意。 之二,砖匠 大哥真的穿上了新衣服去看亲。胸前的口袋里,和我想的一样,插上了笔。大哥的身材并不是乡间所作兴的那种,单薄,也不够高,可因着裁缝师傅的好手艺,又有笔插在前胸,——那个大哥中意的女伢子,也好像是欢喜的。于是,接下来应该是选一个日子把亲认下。可是,退后几天,媒人又来说,要盖上青砖的房子女方家才肯。 父亲看着媒人,没有说话。媒人悻悻地走了,母亲没有留他吃饭。 青砖早就烧好了一窑,整大堆放在后院里有些时日了。大片的瓦也备下了,大梁,檩条,木料,石灰,父亲不知何时办下了这些东西,水泥都托人开好了,石头是山区的舅舅开着拖拉机送来的……原来有三个儿子的父亲早就安下了盖青砖屋的心思。 砖匠师傅是跟父亲相熟的,而且他和父亲两个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多么难得的缘分。他是在一个有月亮的夜里来到我家的。父亲和砖匠师傅在我家矮窄的土坯屋子里一只暗淡的灯泡下,画图。父亲先画,拿给砖匠看。砖匠或添几笔,也或擦掉几画。两个很重要的人,敲定了做屋的事。 先要选定一个好日子。 做屋是大事。请风水先生看日子,花掉了一大块猪油,一只过年留下的咸鸡腿,几只鸡蛋,一大碗挂面,油润润的,风水先生吃得一根不剩,鸡腿也啃得干干净净。 可动土的那天下雨。雨下得很大。砖匠师傅只是象征性地拿几块青砖在一个地方比划了下,就跑到旧屋的廊檐下躲雨去了。父亲放了一挂短短的鞭,还没等响完就让雨浇灭了。 终于雨停了。村里每家都派了一个劳力来帮忙。叔伯婶娘们一大堆,特别热闹的场面。屋基很大。这里是村镇交界处,一个荒废的泥潭,边上有坟地,坟地里埋着早夭的幼儿或溺死的少年,死猫也曾把这里当长眠的所在,连四边的草木都似乎因着这些尸骨的滋养,而格外地丰沃。村里的人给这个地方取了一个名字,叫鬼窠。父亲和母亲只要一干完农活,就从河里取沙,一簸箕一簸箕,又一担一担,不知挑了几年,把泥潭挑平了。 父亲不介意这个叫鬼窠的地方,现在,他要在这鬼窠上盖房子给我们住了。砖匠师傅似乎也不介意。这么大一块开阔的地方,没有与邻居相扰的瓜葛,由着他大展手脚。 砖匠师傅带领着他的徒弟们,指挥着他们往哪儿起土,挖多长多宽的沟槽, 怎么把大块的石头填到基坑里去,再怎么把挖出的沙土平整地回填……乡亲们也都听从砖匠师傅的调遣,谁和泥巴,谁搬砖……铁锹挖到哪儿止,石头抬到哪个位置,……砖匠师傅像一个打仗的首领,指挥着他的千军万马。 很快正正直直的屋脚就起好了。要开始砌墙了。砖匠的大徒弟负责吊线,要正,要直。大徒弟是砖匠师傅最钟爱的,快要出师了。大哥把一块青砖递上他的手,他稳稳地接过,砖刀在砖的边沿上泥,再轻轻一划均匀地把泥摊划开,又轻巧地把砖掉了个头,再次用砖刀把另一侧的边沿上泥。大徒弟把头略略偏过,精明细小的眼睛微微眯住,用最规整的角度把砖牢牢地稳住在基脚上。当他把一块砖落实好的时候,大哥马上又拿了一块在手,做要递过去的姿势。两个人都是沉稳的,配合得特别默契。砌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大徒弟跳下来,走到墙的边角检查一下垂直度,大哥也在边上帮着看。 砖匠师傅似乎对大徒弟特别放心,偶尔向他们这边投来赞许与信任的目光。但当眼睛落在他的二徒弟身上时,就收起了温和。——莫弄花式子。砖匠师傅严厉地教育着他的二徒弟。二徒弟比师兄的年纪要小些,也和他的师兄那样,拿砖刀撇泥摊划开。可当他把砖掉头的时候,是向空中抛去,让砖打个滚,再伸过手去接。我的二哥迷恋着二徒弟这个让人眼花缭乱的招式,痴痴地看着砖在空中翻跟头,而忘记了递砖,泥用完了也没注意。尽管砖匠师傅不停地在边上叮嘱,可二徒弟还是把墙砌歪了。 砖匠师傅不客气地给二徒弟的耳朵揪往,——砖匠看边边!晓不晓得?边边!你来看看。二徒弟的耳朵让师傅揪着,只得跟着下来看边边。 师傅生气地拆下二徒弟刚砌上的砖,——重来! 师傅又生气地把二哥挡推到一边,朝屋场看看,看到了一直在和着石灰泥的沉默稳实的 小哥,指了过去,——你过来。砖匠师傅居然让小哥配合他的二徒弟。 小哥过来了,刚刚念初中的小哥,是向学校请假回家帮忙的。砖匠师傅对小哥交待了几句,小哥点点头。拿砖,递砖,递泥,砖与泥快要完了的时候,小哥招呼乡亲们送过来。小哥不和二徒弟答话,也不拿眼睛盯着二徒弟把砖往空中抛着翻跟头。砌好一段,小哥学着大徒弟的样子,眯着眼看看砖和吊线的位置,他还让二徒弟适当地做调整……当二徒弟砌到屋拐角处的时候,小哥甚至还能根据边角的距离专门挑出断掉一截的砖块。遇到青色均匀的好砖,小哥专门剔出来递到大哥那边去砌外墙。小哥天生就是一个当砖匠的好料子。砖匠师傅一遍一遍用疼爱又欣赏的眼光看向小哥,露出了温厚的笑脸。二徒弟也不被师傅揪耳朵了。 所有的外墙都是大徒弟砌的,二徒弟只负责砌内墙。外墙的砖缝是用石灰泥,白色的。大徒弟的手艺真是好,砖缝勾得厚薄均匀,清爽利落。外墙青砖的颜色都是纯正的,整面墙看上去庄重又美观。乡亲们时不时停下手中的活计来赞叹一番,我们村里还没有人家盖这样基脚是石头里外全都是青砖的房子。又因为四面无邻,宽敞开阔的前门后院,更显得这房子的出众。架大梁的时候,母亲蒸了很多的米粑,二哥把一挂长长的红鞭用竹棍子挑着,坐在新砌好的高高的砖墙上放。乡亲们在鞭炮声中吃粑,并打趣大哥,可以把郑屋里那个最好看最能干的姑娘讨回来。 房子还没有盖瓦呢,那个给大哥说媒的人又来了,他红光满面,在屋场的几扇墙面前走来走去。父亲似乎对他不大理睬,可母亲客气地让他留下来吃饭,反正家里都准备了大锅的饭菜,添一双筷子也没什么。 之三,木匠 实际上,木匠师傅是在家中盖房子的时候就来了的。新房子的门窗户扇,都出自木匠师傅之手。他们还配合砖匠架大梁。檩条、椽子的排放安置也都是木匠师傅的活计。然而,那毕竟不是木匠师傅的专场。 现在,木匠师傅带着他的徒弟们迫不及待地来了。——新房子盖好,过了年,大哥已经在吃二十岁的饭了。他中意的那个女伢子还比他大两岁。女方家也试着给女伢子说婆家,可女伢子倔着不肯。媒人只得再次上门,说新事从简,不要搞那么多规矩了,认下亲,定个日子,等立了冬,就可以办大事了。媒人又说,立冬接过来最好,开了春就能进一个人的田,足一亩的田哪。父亲听了,轻轻淡淡地跟媒人说,再缓缓吧,做屋掏空了底子。 可父亲去约请了木匠师傅,说要给大哥置一房新式的家俱。木料是去山里的亲戚家赊来的,树都是上等,硬实的好料子,干湿恰好。 木匠师傅把大哥喊过来,两个人坐下。大哥给木匠师傅点上了纸烟。街上陈三子结婚打的那种床,大哥对木匠师傅说,我不要那么高的靠背。陈三子的婚床,没有顶,却有靠背,是在街上开木匠店的师傅最新式的手艺。周边村里好几个木匠都去看了,可还没有人真的上手打过。现在有了实践的机会,木匠师傅也很兴奋地点头称是,靠背就是要弄低寸把才服帖。 大衣橱的镜子镶到里面可行呢?大哥在镇上的粮站做临时工,他结识了好多街上的年轻人,喜欢上了时髦的新式家俱。木匠师傅想了想,说不难。 大哥把木匠师傅面前的茶盏添了些水,纸烟又拿了一根出来。我不要老式的那种五斗橱,不做门,要敞开式的。大哥边说边用铅笔在纸上画图。 木匠师傅接过烟,并没有让大哥帮他点上火,而是夹到了耳朵后面去。他凑到大哥的面前看图,还是要门好一些吧,哪有五斗橱不做门的。 敞开式的好,这里放书,这里放小的散东西。大哥边指着图纸边坚持。 木匠师傅只是说记下了,但脸上略有一丝丝的不愿神色了。他们俩个人轻轻慢慢说了好久。大哥画的图很有立体感,角度对,比例也很合适,木匠师傅越看越沉默。 木匠师傅的两个徒弟把箱子放好,往外一样一样拿锯条、 斧头、刨子之类的工具。我喜欢那个像小船一样的墨斗。木匠师傅庄重而又严肃,他还在一点点想着大哥对新式家俱的种种要求,听大哥与他的那一通谈话,再看大哥信手画的那几个草图,晓得这家的活计,是大意不得的。父亲和哥哥们往院子里抬大的树料,木匠师傅一根根看过去,拿尺子量,做记号,写上尺寸的数字,让他的两个徒弟去锯成一段一段。 两个徒弟把着锯的两端,一来一往, 嚓嚓嚓的锯了起来,来来往往中,木屑纷纷扬扬。他们好像花了很长的时间才锯好那些木料。两个人都流汗了,脱下了外衣。大徒弟英俊极了,只是喜欢脸红,不大说话。村里的霞姐来我家帮母亲的忙,她时不时到院子里来一下,要么是给已经晒好的衣裤颠个位置,要么是把老菜叶子甩一些到院子的拐角处,让鸡鸭们去啄,可眼睛却偷偷瞄向那个好看的大徒弟。 而我最欢喜看到他们拿墨斗出来,拉出浸着墨汁的长线,看准,定住,从墨线中间的位置,用手提起线轻轻一弹,一条黑色的线迹就清清楚楚地落在木头上。接下来他们要沿着这条线再锯,那条黑色的线被两个人用心地一分为二,各自沾染上一点点印迹在新锯下来的木料上。 拿刨子出来的时候,我也不想走开。大徒弟的刨子好像用得还没有小徒弟在行。小徒弟倾着身子,刨子一下一下推过,一条条刨花迅速卷起,刨出来的木料表面平整光滑,微微泛着新鲜的光泽。那些刨花带着木料的清香,跳落着堆在地上。我拿起来蒙到额上,脸上,又让它们卷着掉落下来,快活无比。可还没等我玩够,霞姐就拿着腰箩把这些刨花收起来统统塞进了灶口。——她又偷偷来瞄大徒弟了。 木匠师傅还用凿子,凿出各种形状的洞眼,锤子敲在凿子上,叮——叮,轻而有节奏,那声音好听极了。大徒弟凿眼的时候,一板一眼,专心,鼻尖处挂一滴汗。凿好了,轻轻把木屑吹开,再细细看看。可在厨房里的霞姐并没有用心帮母亲的忙,饭已经焖香了,她又往灶里塞进一大堆刨花,等到米饭焦糊的味道漫开到院子里的时候,她才急忙忙脸红着去掀开锅盖。 木匠师傅的两个徒弟都灵窍得很,父亲赞赏地说。他们俩不用师傅多交待,不浪费料子,没有出错,勤快,眼看手到。晨间来到院场的时候,青草上的露水还没有干透,他们静悄悄地磨着斧子凿子。收工后,有条有理地收捡着边角碎料。大哥的那一房家俱,花去了师徒三个人半个月的时间。还好,完工的时候,大哥只是说大衣橱做得太高了,而床却满意极了,比陈三子的那张还要好看。木匠师傅也非常满意,最后一天,他喝了酒。他的两个徒弟还是和平时一样,快快地吃完饭,把工具箱子收拾到门口。不过,父亲并没有马上把工钱算给木匠师傅。先欠着,等晚稻上岸再看吧,翻过年也不急。木匠师傅就着浓浓的酒意,这样对父亲说。 霞姐是真心喜欢上了大徒弟,她已经在托母亲为她找木匠师傅问话了。霞姐是我们村里最好看的姑娘,插秧割稻都是最快的,鞋子也做得板实秀气,母亲怕她娘老子会嫌弃大徒弟的穷家,迟迟不敢开口。 而大哥却已经急着要父亲去找媒人认亲了。 之四,弹匠 弹匠是一对夫妻。他们带着弹棉花的弓弦进到我家的门时,是喜气洋洋的。是的,他们这次专门为我而来。我带着待嫁的新娘子应该有的羞涩,请他们上坐,泡茶。弹匠刚中年,健康朗正的面孔,身姿很挺拔。他的女人肤色像小麦一样,脸上带着饱满的幸福神采,会让人想到成熟的稻穗,有丰收在望的希冀。我有了好感。女人挂着笑,侧过头问我,婚期的具体日子,嫁妆准备了哪些。我努力学着新嫁娘应该有的知事礼的样子,轻浅地笑着作答。接着她又详细地问,那个即将成为我丈夫的人,他的职业,性情是开朗的还是内向的,抽烟吗,可喝酒呢,酒量怎么样,他的父母年岁可老,弟兄几个,可有姐妹,嫁过去与婆妈妈住在一起,还是另有新房……我帮她添茶水,略微犹豫而又磕磕绊绊地,也一一作答了。她笑得更开了,那是多好哟。转而又把笑脸迎向母亲,多好的人家——母亲也笑,托你的福呢! 家里的地被征收了,母亲遗憾着,不能亲手为她唯一的女儿种一地棉花。母亲拜托村里的云娘,地腾着,全用来种棉花吧。云娘在地里摘棉桃的时候,就已经用她的大嗓门向全村的人都宣告了,这是要收来为细妹子打被絮的,两床盖被两床垫被,还有毛伢子的抱被箩窠被——然而,那时候,我和那个人在吵架,云娘的这种宣告,无疑增加了我的压力。好在,我们后来和好了,婚期并没有变故。 现在,母亲把松软的棉花摊放在两块门板拼成的长方台上,白的,像晴好的天空里大朵的云,透着温暖。弹匠和他的女人都带着大大的口罩,只留出眼睛。弹匠的弓弦在弹唱,嘭得嘭,嘭得嘭,在我听来也是带着韵律的。弹匠变换着角度,大大的弯弓背挎在端正的肩膀上,弹花锤在弓弦上频频敲击,重而均匀地用力。而细细的弦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在棉花上弹跳。那些棉花慢慢蓬松,散发着乱开,高涨鼓起,成了一个软软的厚厚的大方块。棉花的碎屑满天飞舞,女人不停地把边沿的棉花规拢。他们的身上,头发上,都染上了棉花绒。弹匠师傅到底在弓弦上敲了多少锤?反正,到后来,我听到那嘭得嘭——嘭得嘭的声音,是乏味而又沉闷的。 弹匠夫妻在牵纱的时候,只用眼睛说话。 男人手执一根细细的竹竿,一端的小孔里有线,轻巧地递出去,女人轻巧地接过,快速掐断,让线粘在棉絮上。一递一回。无声。默契。严丝合缝。递递回回中,纵横密布,丝丝入扣。棉胎被这些棉线束缚了,固定了,终于成了形。弹匠师傅还在棉胎上用红色的线牵出了大大的喜字。满张被子被那个喜字漾着,全是喜气了。 成了形的棉胎要让弹匠的磨盘用力压实,这是很费体力的工序。女人在一定的时间,会替换男人一会。而男人,只是稍做小刻的歇息,又开始接下女人手中的磨盘。磨盘在夫妻两个人的手中变换,带着恩爱,体恤。棉胎的角落,边拐,中间,每一处。磨,压。再磨,再压。再回到角落,边拐,中间,每一处。如此重复,循环。好几个小时,枯燥的流程。 弹匠师傅在我家工作了四天,两床垫的,两床盖的,方方正正的码在那儿。新弹制的棉被,松软,洁白。还有为未知的婴儿准备的,冬天和春秋的箩窠被,一厚一薄,小的,软而柔。我把手从上面轻轻抚过去,女人心,母性,缓缓溢出。这将是一个女人最幸福的期待,最妥贴的温暖。被子一床一床叠放着,透出无边的暖意,这暖意从娘家带到我即将开始的未来,让我少了些无措,多了份安心。 后记 是的,这些被子我一直在用。晴好的日子里,把它们放在阳台的栏杆上晾晒。棉被都还是白色的,还是那么柔软,温暖如昨。只是弹匠夫妻再也不背着他的弹弓走家串户弹棉花了。他在镇上置下了门面,卖九孔被,真丝被,鸭绒被,唯独不卖手工弹制的棉被。我的孩子已经很大了,那两床小的箩窠被还是新的。偶尔我也会拿出来晒晒,闻闻那棉花在太阳里的味道,这味道可能会越来越淡远。村子里的云娘也早不种棉花了。村子里的地,有些被征收了,有些盖了房子,有的长满了荒草。村庄好像一下子老了。村庄是什么时候老去的?我嫁出来很多年了,我是村庄的客人,所以我也不知道我们的村庄是哪一天老去的。篾匠大爹早已经死了,他的那个从外乡跑来的头生疮疾的女人,顶着满头花白的乱发,眼神浑浊。她用掺着外乡口音的家乡话问我是哪家的,从哪里来的。和父亲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砖匠师傅,去世得很早,四十多岁吧,他为我家盖的那座房子早让哥哥们拆掉了。村子里还有很少几家没有拆掉的房子是他的作品,然而都在村子老屋的拐角,破败了,生满青苔,堆放着废弃的杂物,蛇和老鼠在里面相安无事,雨天大瓦缝中会漏水,已经没有人要去修整了。砖匠师傅的二徒弟,听说在外乡做包工头,发了大财,听乡亲们说,每次都会带回来不同面孔的美艳年轻女子。为我特意打制了一个洗脸架的木匠伯伯,他是真老了,他的手再也拿不动斧头,刨子给他,也是推不稳的。他家的儿孙,都没有做木匠的,想必那些凿子锯条之类的工具,一定是锈迹斑斑。而霞姐,如愿嫁给了木匠师傅的大徒弟。只是那个英气的小木匠,已经没有谁需要他凿眼安榫头了。他日日沉迷于麻将桌上,一双灵巧的手,抚摸着一张张麻将牌,不知可如当年那般专注投入。霞姐已经让艰难的日子暗淡了她往日如水般清秀的容颜。……村庄开辟出了一条新坝,沿路都是两层楼房,贴着瓷砖,没有猪圈,没有牛栏,暮色四合,很难看得到炊烟。灶台只是过年时才用,平时积了灰尘。一些孩子在老人的守护中,上学,放学,等着年节,在他乡打工的父母亲回家团圆……回头望望,那些老去的手艺人,光芒慢慢退去,和古老的村落一样,只剩下一幅枯瘦的骨头,血肉尽失,寒凉苍茫。 皖河边的叹息声 雨很大,昨晚就是这么大的下了一夜,清晨停了一阵,现在又哗啦啦下起来了。雨的声音,在暗夜里,落在窗篷上,像一大群骑着马的人急急跑过来。我听着听着,恍惚中,甚至还看见了一群骑马人裹起的尘烟。
骑着马的人,还一大群,急急跑过来?急急跑过来要干什么呢?没有的。骑马的人,我从没见过,一个都没有。白马少年还是少年白马?皖河边哪里会有?赤着脚的少年倒是很多。我只记得一个赤脚少年,他黑红着脸庞,背着竹篓。竹篓的口细,脖子细,肚子倒是粗壮。赤脚少年手执着什么?不过是竹竿,系有透明的细长丝线,线上有钩子,钩子上挂着细小的蚯蚓吧。赤脚少年把竹竿往皖河里轻巧巧地甩去。静等一会儿,竹竿轻巧巧地动了一下。少年迅急地拉起竿子,一道银光瞬间从皖河面上闪过。一条白亮的小鱼挂在钩子上。少年将它轻巧巧地摘下,再轻巧巧地扔进了背后的竹篓里。是啊,轻巧巧地。我记得那个轻巧巧的少年。赤着脚,长手长腿,头发极短,黑粗,细密的一层汗粒子布满额头。少年的双脚上挂满了皖河里的细沙,干净的沙。少年的眼睛, 亮的,纯明,如皖河的水。我羞于面对。 迅速逃离。——我听到少年在我的身后,喊我的小名。可我没有转过身去。我往离皖河相反的方向跑开。少年呢,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没有再喊。雨来了,他一定是找地方躲雨去了。雨越下越大,我跑得越来越快,离皖河越来越远。此后,我们再也没有相见。再也没有。
这么大的雨,落进皖河里,皖河会怎么样呢?皖河的水原本极清。可这么大的雨点儿一下一下砸下去,砸动了河底的沙,沙再下面还有泥。泥与沙,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安静相守。可这些雨,改变了它们的格局。一颗一颗重重的雨点儿砸下来,沙觉得痛了,受不住,往泥里面躲。泥不喜欢沙这样的靠近。这带着一股亲昵,一股暧昧,还有一股子交付的意味。泥不喜欢这样。泥甘心如往常一般,各自为界,两不相欠。于是,泥一点点避让。可最终,还是长长叹息一声,翻过身子,把沙拥进了怀。皖河的水,在沙与泥的纠缠、撕扯、抵抗中变得浑黄起来。可是雨呢,依然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河水,慢慢丰满起来。丰满,是啊,像刚生下孩子的妇人,脸上身上全充盈着一股饱足之光。皖河的两岸,让浑黄的水漾着,草皮,沙土,一寸一寸掉落进了皖河里,被水流的脚步快速地带到下游去了。
雨还不想停。这是雨的季节。雨等了很久,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季节。唯有在这个季节,雨才可以放纵自己,想下多大就下多大,想下到何时,就下到何时。雨毫无顾忌,下得狂乱不羁,犯错也是可以被原谅的。雨的一生,总不能时时都对。雨就这样想着,下着。然而乡亲们不高兴了,皖河的两岸,沙地上全是作物。花生啊,黄豆啊,芝麻的,没有哪种植物需要雨下得这么殷勤。适可而止,知道吗,适可而止。可是,雨不管,雨还在痛快地下着。那些植物们先是花一朵朵地让雨冲掉落下来,接着枝杆也歪斜了,再后来全部倒伏在地上。
雨看着,却不停住,像醉汉一样,仍是下着。皖河终于盛不下这些雨了,如果说先前是得意了一阵自己的丰满,那么,现在是惶恐了。惶恐的皖河,自己也负不了责。于是,任由水溢过两岸的坝坡,漫过那些青绿的开着花的植物,淹过它们倒伏的身体,再刷松了它们的根须,最后,又裹挟着这些快要失去生命的作物们,混入了浊流中。这时候的皖河,连自己都快管不住了,只得一股脑儿将那些作物丢到下游去了。
皖河上的船家仍然在摆渡,带着恨意与叹息声。船家这时候有两个人,奋力地撑着长篙。旧的船上,坐着一二十人,脸上布满愁闷。这些人今天可以不坐船吗?这么坏的天气。不可以。需到对岸的镇上,买回来一些必需的物什,预备着更大的雨水到来。河水满当当地,一下一下晃动着这破旧的小船。船家披着蓑衣,竹斗笠下的黑脸庞,满是雨水,延着怒意湿答答地淋到下巴,淋过颈脖,淋湿了蓑衣里的衬褂。雨还是一颗一颗砸进河里,像一片片铜钱砸下来。人们只是想着像铜钱一样,可谁也没有机会见到那么多的铜钱散落过。船家看着河面,心只是痛。玉米拖着黄细的须子在灌浆,只三五天就要饱熟了。船家把长长的竹篙插进河底的时候,明显付出了比往常更加倍的气力。而船尾,经验也很足的那一个,及时地送力出去,将竹篙稳稳地别住船身,配合着船头的脾气大的兄长。谁不心痛呢。船上的乡亲们,在晴好的天气这样坐在船上,是要聊很多话题的。可现在,他们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山脚下新跑来的那个丰白的好看妇人,此时也不能让他们展开话题。他们的眼睛穿过雨帘,望着刚插下去的田,若是细雨润几天,马上稳稳长妥了根须。可这泼辣的雨下一天一夜不停,不消说,田里的秧苗全泛起来了。皖河是满的,池塘是满的,沟渠都是满的,坑窝里也是满的,唯有家里的水缸是空的。
是啊,水缸是空的。妇人们谁也懒得理会水缸。这么多的雨水,桶啊盆的,放在屋檐下,很快就满了。妇人们也在叹息。那些花生,那些黄豆绿豆,那些芝麻玉米,全是经她们的手,一粒一粒点进沙地的坑窝里。可是现在,它们全被冲走了。水还在一点点涨。皖河的水,忽然像长了脚,长了很多的脚,会爬。妇人们看着这些浑黄的水一寸寸地爬过来,爬过了沙地,爬过了菜园子,爬到后院来了。眼看着快要爬到后门的路槛上了。妇人们急了,带着哭腔,召唤过来野泥猴一样的孩伢们,快些,老大带着弟妹们,到山里的家婆家或姨娘家去。去避水。
是的,我们都在这时候去远处的山区亲戚家避水。我们身披着塑料薄膜,透明的,原本是罩在早稻秧苗身上的。现在我们披上了这种怪异的薄膜。我们家没有那么多的伞,再说这么大的雨,雨伞也没有用。我们全都赤着脚,我们一点都不恐慌。我和哥哥们甚至还在一路上嬉笑着。我们走了十几里的路,去到山区的舅爹爹家。一下子好几个孩子,涌进了院门。裹着一路的雨水,湿淋淋的头发贴在头上,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可我们都喘着热气,大声喊着舅奶奶舅爹爹表爷表姑,我们避水来啦!已经隔了代的表亲戚,换了旁人早就不往来了。可舅奶奶真是待我们好,一个个地掀开我们身上的薄膜,嘴里呵着笑,我的儿,湿成这样,快些——舅奶奶扭过头,让表爷表姑快些去找衣裳让我们换。表爷表姑好几个,年岁和我们不相上下。 我们过得真是欢喜。因为舅爹爹全家都疼爱我们,还因为舅爹爹是生产队长,我们的小嘴巴,在避水的日子里,总常有平时吃不到的乡间美味。
安顿好了孩伢们。妇人的心也安落了下来。接着妇人和男人得安顿粮食,安顿牲畜,还有柴草。鸡鸭们扑愣愣地飞,它们不知道为何天上的雨下过不停,雨水淋湿了它们的羽毛,它们也不喜欢这样的天气。一个个地想往高飞,可哪儿都是雨水,连草架上都是湿的,根本不好落脚。鸡鸭们妥协了,一个个哆嗦着,缩着头,勾着身子,窝在灶口。猪也受到了惊吓。一下一下拱着圈里的墙脚。也有的妇人不当心,让猪在雷声中跑出了栏门,在雨水里辨不明方向的笨猪居然往河里跑,很快就被皖河的水卷下去了。猪身子那么重,在河水里费力地滚了几滚,呛了几大口水,居然安心地任由水带着往下游去了。下游,专门有人候在那儿,操着长柄的叉,捞起新淹死的猪。这样的猪尽管死了,可杀下去的时候,心肝肚肺都是热的。
那些岸边的投机者们,捞到这样呛死的猪,掏出热的肚脏,像发了大财一样兴奋。可这边,上游,丢掉了猪的妇人,心全凉了。男人在骂她,恶恶的言语,养了一年多,吃掉多少糠食,猪秧子花掉一担稻种……男人边骂,边舞动着拳头,快要砸到妇人面庞的时候,又缩回了手,换了更凛冽的恶语:这个没用的妇人,却放掉了猪,你比猪还要蠢笨。妇人哭,流着泪,心比男人更痛。妇人不敢哭大声。妇人任由男人骂着,即便是拳头挥到脸上,妇人也只得忍着,哽住泪,恨不得也让皖河的水裹走自己。可是不能,猪丢了,可还有很多孩伢呢。妇人带着愧疚之心,只想雨能停住,盼着太阳出来,她要去镇上做小工,去做泥水工,以尽可能地挽回丢猪的损失。
可是雨还是不停。雨还没有落痛快。那个去避雨的少年,不知去了哪儿,也不知他被淋湿了没有。
皖河两岸的人们,他们站在屋子里,望着一寸寸爬上来的浑水,又望望天,他们叹息着。沉重的叹息声,透过哗啦啦的雨声,我在多年以后,离皖河千里之遥的外乡,也听得真真切切。  闲田且牧猪 像我这样出自乡村,且又上了些年岁的人,或许多多少少还都有一些关于猪的记忆吧。
往年我们农家的房子,正屋的侧边或后面的脚屋,哪家都有一两间猪圈。低矮简易的棚栏里,散发出不好闻的气味,往往我们都会绕道而行。然而那味道却是田地里肥沃的源头。在乡亲们看来,猪圈里面全都是宝,竟是不容半点糟蹋掉的。
而棚栏内丑陋的家伙,贪吃的大嘴一下一下拱着,垂着两片肮脏的大耳朵哼哧哼哧。在乡亲们的眼里,却又是可爱至极的。比如我的母亲,一点儿都不讨厌猪的丑态。她提着一大桶煮得糊烂的掺杂着野菜稻糠的猪食,倒进食槽的时候还冒着滚烫的热气。看着那几头憨笨家伙不管不顾,互相挤着抢着,吧唧吧唧吃得欢快。母亲的眼里全都是满足而舒心的笑。
我的记忆里,家里每年都会养好几头猪。——一般的农户人家不会只养一头猪的,独头猪不抢食,没有伴,长不好。而像我们这样家口众多的门户,更是会把养猪当成一件顶大的事来当持。我们家的猪,白的花的黑的都养过。开春就要买回来小的猪秧子。父亲把小猪秧子从袋子里放出来的时候,母亲配合着把它们抱在怀里,一只只的从头上抚过去,柔声说着,听话啊,乖乖的,易养易大……母亲说过类似的话之后,才把一只只小猪秧子送进棚栏里。而棚栏里,哥哥们早就铺上了干燥的稻草,泥制的食槽也洗涮干净了。新添的小猪秧子伙食是不一样的,会有精细的米皮糠,新鲜的菜叶。母亲再忙,都要亲自煮这些猪食,亲自提到猪栏里,看着小猪秧子一个个欢实地吃完才肯放心。待到这些小猪秧子们都长得稳妥驯熟了,母亲才放心偶尔由我们来代她的劳。 长到第二年的春天,小猪秧子便都成了健硕的猪小伙儿。到了腊月底,总会有一头壮实的猪来应付喜庆的新年以及打点礼节的。是的,过年一定是要杀猪的,或者说,杀了猪,年也就来了。屠户在这时候总是很忙,得父亲上门去约一个日子。杀猪的时辰一般是在下午。午饭过后,母亲便忙着做准备工作。把院场清扫得很干净,洗几只木制的盆桶,搬很多干硬的柳树枝到灶门口。哥哥们把水缸挑满了,要烧几大锅的开水。父亲拿出了绳子,是要捆猪的哪个部位呢?四条腿都要捆住吧?我看着那长长的一截麻绳,心生疑惑。但母亲从来不让我看到杀猪的场面。 屠户是半下午时分来的。满面油光的矮壮屠户身后跟着一个略显斯文的徒弟。徒弟肩上有一幅担子,一头是一只腰形的大桶,另一头大约是各种刀之类的家伙什吧,反正年轻的徒弟稳稳当当地就把担子落在了院子里。母亲泡好了茶水,父亲拿出了烟。屠户并不客气,坐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喝着茶,烟饱饱地吸了一大口吞进了喉,先说些闲话。猪在这时候嗥叫了起来,拿嘴拱圈门,发出恼怒的声音。是那头黑色的猪,昨天母亲就没让它吃食了,而且把它单独关在一间棚栏里。 ——乌毛犍哪。 屠户的眼睛闪着光亮穿过棚栏半截的矮门落到猪的身上,这是他最喜欢杀的一种猪。屠户把一支烟抽尽了,站起身,来到了猪面前。猪停止了嗥叫,拿黑色的眼睛望了望来者。味道相投是么?屠户身上的味道不好闻,衣服上黑糊糊的,油渍很厚。脸上有大面积的络腮胡须,黑粗的胡须上似乎也粘满了油。猪的鼻子哼哼着,闻着屠户身上的味道,停止了拱门。 屠户很满意。 一百八十斤是有的。屠户在猪面前踱起了步子,似乎并不急于杀这头猪。父亲也顺着屠户的眼光望了过去,接下屠户的话:看了两个年头。 猪看得好哪,师娘。屠户的眼光从猪身上移走,落到了提着一大桶开水走出来的母亲。母亲的脸红了,或许是翻腾的水雾醺的,也或许是喜欢听屠户的夸赞。 要开始杀猪了。隔壁的雷叔来了,他要来帮忙。原本小哥吵着要捉猪的,被父亲一脚踢走了。我也被母亲骂到了隔壁的云娘家去了。只有大哥和二哥可以留在院子里帮忙。小哥还是时不时走到院子里去看看怎么杀猪的。而我不敢。我听到了猪尖厉的嗥叫声,长长的一阵,间或有哀戚的呻吟,夹杂在重重的凌乱的脚步声里,还有雷叔和父亲低吼的声音 。后来,似乎安静了。等我从云娘家探着头往自家院子里望时,小哥已经牵着一只胀鼓鼓的猪尿泡在路上飞奔了,后面跟着好几个鼻涕拉乎的小男伢,他们快活地吵嚷着。 很快那头正当盛年的乌毛犍就被屠户和他的徒弟处理好了。那只大大的腰形桶立起来在控水,地上新铺了一层干燥的河沙,屠户又开始了抽烟喝茶,而那个斯文的徒弟在收拾工具。黑色的猪被分成了两半,肉骨相嵌,红白相间,整大边的,倒挂在一架木梯子的横档上。几个盆桶里都放着猪的各个部位。我不敢细看,只惦记着晚饭。杀猪这一天的晚饭会特别丰盛。猪血和猪肝都会被作成大盆的汤,青嫩的菜叶子漂在汤上。猪肉切成小四方块,红烧,满大盆盛着,下面没有垫萝卜,全是肉。哥哥们一块接一块地往嘴里塞,满嘴流油,母亲放任着他们,不在桌子底下踢他们的脚或掐他们的大腿。屠户坐在方桌的首席,似乎不大爱吃肉,就着咸菜和父亲在喝酒。他的徒弟也不多吃肉。 但他们带走了猪的鬃毛。 到了晚上,猪肉从梯档上移到了木板上,摊放着,红一层白一层,油光润泽的,就这样显出了乡村人家的富足与殷实。父亲点上了没有过滤嘴子的纸烟,美美地抽着,围着猪肉打转。哪一刀要送给大哥新说下的女伢子娘家的,哪一刀是要留着孝敬曾在灾年挑了一大担谷子上门来的舅爹爹。父亲拿眼睛切着一刀一刀的肉。母亲则动起了手,她要把肥瘦最相宜的猪腿分出来做腊肉,放在缸里腌上一段时日,取出来放在阳光下,晾晒得干湿恰好。到第二年的农忙之时,而又油水寡淡下去的日子里,切得厚薄适中,蒸也可炒也好,日子便有了细水长流荤腥不断的照应。而猪的各种内脏,则是对乡村主妇智慧的考验。有心的母亲,会把猪肠子拿到河水的急流之下,揉搓掉糟污浮油,任由迅急的水流冲净。加入盐腌过,风干,再放在燃起的稻壳烟气之上熏烤。如此一切程序之后,放置于通风处。在某一个青黄不接的日子里,外村的表爹爹忽然来了,一时没有闲钱去街上称肉买鱼,不要紧的,这猪肠子切上几段,只简单地放在饭上蒸熟,洒点头年秋天磨好的辣椒粉,便是最好的待客之礼了。只怕那表爹爹一路上,还要咂着已被浓茶消解过的嘴巴,在心内里赞我母亲的能干与多礼吧。 的确,在那个年月,倘若谁家连猪都不养,那家的妇人在村里是会遭人鄙薄的。不用说,会担上个懒惰的名声。
猪是很能吃的,也得三餐。所幸,我们乡村人家的猪,吃的大多是野菜混着稻糠的猪食,而瘦肉精与催肥饲料都与它们无缘。于是,那年月的猪,能由着日月辰光悠悠闲闲地长得该肥肥该瘦瘦。而打猪草的活一般都是由家里最不顶事的孩子来做,或许根本就算不上农活吧。打猪草的孩子当然也算不上劳力。比如我。
在无限的春光里,在蜜蜂嗡嗡蝴蝶翩翩的田野上,窝了一冬的我们,在家里被父母训得垂头丧气,面对这满田畈扑入眼帘的绿色,不知该有几样的欢欣。拎着篮子挎着箩,身上还藏着过年剩下来的瓜子花生或米糖芝麻糖什么的。有的还带着扑克。不急不怒地晃荡着。这阳光温暖得刚刚好,不用出力,流不着汗,先找个野草丰满的宽实坝埂,坐下来,打几把扑克。有更调皮一些的男孩子们在田畈上做狂野的追逐。随便抓一把泥巴便是武器了。被父母管束得快要锈掉的筋骨,一下子散活开来,以打猪草的名义,做着在父母面前无法放纵的游戏。即便是被泥巴砸到,在田里被对方抓着摔得滚了几滚,都是快乐的。篮子里的猪草满没有满都不要紧,大多空空如也。有的还翻倒在坝埂下了,管它的呢。
而我们这样本份一些的女孩子,三两个结着伴,拿着小铲子,沿着坝埂找寻。野荠菜,大大的一棵铺展开来,轻轻铲下,丢进腰箩里。水芽边,饱满的茎叶,只一扯便整根都松动了。还有水菊,满坝埂都是,在太阳下泛着一种迷蒙的银白色光芒。马齿苋也多,这儿一棵刚铲下,才发现边上的一棵更壮实……我们的嘴里一路细细碎碎,而谁也不记得当年都说了些什么。女孩子大多都务实些,一棵一棵丢进箩,蓬蓬松松,竟快要满了。而这阳光多好。这田野多好。还不想回家。
可这时,村子里传来了唤我们回家的声音:
扯筋的大瘌痢,还不快来家——
蛆造的小满伢,讨一箩猪菜讨到中饭了,还不死回来胀饭——
呀。不得了。闹玩着的调皮孩子们,赶快起身拍拍身上的泥。提起空空的篮子,朝四周看看,哪家的田里花草长得最猛,呼一下涌进了那长势最喜人的花草田,一个个双手飞快地拔扯。一眨眼,篮子箩里都满了。甩开脚奔回村子——那坝坡上花草田的主人发现了,然而来不及了,除了嘴里恶恶地骂出“猪吃了要发瘟”,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猪发瘟,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这么说吧,我们小时候,倘若哪天肚子疼不想吃饭,或者说头疼不舒服,母亲是不会多过问的——不碍事,饿着了自然会吃,懒着身子不想动吧。实在额上有点烫了面上红了,最多是喊喊魂儿烧点香纸除掉那些孤魂野鬼的惊吓。然而若是猪哪餐不吃食,或者困倒着身子不起来,我们的父亲——一般只有大事才出动的家里的顶梁柱,便会急急请来兽医。母亲则围着兽医打转儿:么话?那头黑的昨夜还吃食来着,么话呢?前两天也是活泛的……忧心忡忡的母亲愁容满面。而这时候,我和哥哥们都乖乖地找一些活来干,否则我那脾气不好的父亲,说不定就一顿火冲我们发来了。而大多时,兽医会治好我们家的猪,我们收敛了好几日的老实相也慢慢恢复了不老实的本色。
可的确,有一年,我家的猪发瘟了。一头过年就能宰杀的和两头长得正欢实的猪秧儿,全倒下了,一口食都不吃。我弄来最新鲜的野菜伴上最精细的米糠,甚至母亲还在猪食里掺上了米饭,猪连看都不看。兽医来打了好几天的针都没让它们站起来。全村人家的猪在那几天都死掉了,无一幸免。那一年,我们村的乡亲们,过年时连龙灯都没有舞。 如今村里盖起的房子,很少见得到猪圈了。没有了猪圈,即便是有些老人还有牧猪的闲情,却也是无力施行的。再说晚辈们也不同意,猪食怎么解决,猪粪怎么解决?在网络上看到有人养了迷你猪作宠物。宠物猪可爱虽也可爱,但看着它们的时候,却直觉得少了儿时故乡中的那份欣慰。“小池聊养鹤,闲田且牧猪”——没了闲田的我,只能惆怅而且怀想了。 土菜 我从前是不知道有“土菜”这个名词的。不知道“土菜”这个名词的时候我天天吃的都是土菜。 乡村人家,可不菜园里有什么就吃什么。比如这个季节应该是韭菜,好吃的只是头刀韭,辅以鸡蛋,煮成汤鲜香,煎炒风味也佳。农村的门户里,鸡蛋的作用是很大的,卖出钱来换油盐,给家里的顶梁柱调补身子,还有喜事、礼节的往来,都要用到鸡蛋。再说,鸡未必天天都能生蛋。即便有那么些个月份里,鸡能天天生蛋,可一只鸡一天也只能生一只蛋。鸡蛋在农家,虽是平常,可想常常吃到头刀韭煎鸡蛋或鸡蛋韭菜汤,定是不容易的事。于是,在这个节气里,经常是中午吃韭菜,晚上还吃韭菜。我们自是不欢喜的。母亲又想办法,将韭菜洗净,切成小段,洒上盐。沥干水份后,伴点头年秋天腌下的红椒丝儿。但也只是那几天青绿着的时候味道好,久了就暗黄了,味道也差了。再说,连着吃它,一开口就是满嘴的韭菜味儿。 从前的时候,我们农家菜园里也没有大棚,所有的菜都当着季。好吃的时候只那么头两天,还嫩着,新鲜着,口味也刚换着。然而当着季的菜在节气里疯长。往往见着一地的菜苔子,杆子高得怕人,还开着黄艳艳的花,这样的菜苔子是不好吃的。或者是一地的茄子,阴阴的紫着,没有风采的饱胀着,炒着难吃,蒸着也没人想下筷。或者一连几天都吃着苋菜,待苋菜老得开花了,莴笋却又还没有长好。好不容易莴笋好吃了两天,却又一下子全长高了,满菜地里全是它们直立着的身子。豇豆也是的,老的时候一同老,挂在竹杈上,长长的身子皮儿有些虚空了,里面的子儿倒是深红。母亲摘下满满的一篮子,吩咐我将皮儿撕开,取里面的子儿,晒干了在荒月的时候炒着吃。那时候我们农家也不兴将这老去的豇豆做成“干豆角”,因为那样再吃的时候需要好多的猪油。猪油在那个年代更是要省着吃的东西。 那些农家小菜,于我的儿时,是不亲切的。幼时最盼望年节,那样饭桌上就会有一些菜园里没有的菜了。若不是年节,家里请匠人做活,母亲也会拿出她的上好手艺,做上两三样比如酱干炒肉丝或肉烧千张这样好吃的菜。但母亲会细细的交待我们,要待做活的师傅们吃好了孩子们才可动筷,断不可一上桌就将筷子伸向那几个菜碗的。于是,我和哥哥们故意慢腾腾的扒着饭,漫不经心地将筷子掠过几碗家常的小菜或咸菜。我们装得特别好,连眼神都不往那几个菜碗里瞟。努力做出那几个菜在我们家极其常见的样子。现在想来,那年月的师傅们多么善良。他们从不吃完那些好吃的菜。他们总是很快的吃完饭,捧着茶杯到门口喝茶,稍作歇息又开始干他们的活了。而我和哥哥们则按捺着满心的欢喜将那些好吃的菜以极快的速度端到厨房。从餐桌到厨房的路上手中小着心,却面上不动声色着,生怕泄漏出了在我们胃里口里驻藏了好久的“馋”虫儿。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这些家常小菜统统被冠以“土菜”的名号,变得稀罕起来了。身份远比那些批量产自大棚的洋气的菜蔬高贵。而我再吃上这些当年不当回事的小菜时,果真是觉着新鲜而味美。这个小城的饭店,也大多打着“某某土菜馆”的招牌吸引客人。原来我们的味蕾穿过酸甜苦辣越过山珍海味,终于荣归故里,衣锦还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