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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 幸福它去了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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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3 20: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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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小珍今天发脾气了,把一个结实的保温杯砸坏了——她以为凭她的力气不足以砸坏那
个值钱的保温杯。那是有一年得了个“三八红旗手”的称号从妇联领回的奖品。当时她专门
跑到县里的皖城商场看了下,要一百多块钱呢。看着盖子变了形的杯子,有些后悔。 “三
八红旗手”,她在心里隐隐地有些难过。那是遥远的皇历了。  
    在梅城五中教语文的初中老师张小珍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两年过得不是那么舒畅。心烦,
易怒,课上得无精打采,她觉得自己象变了个人一样。
  郁闷!她最喜欢的学生马驰有一次交上来一篇作文,里面多次提到“郁闷”。那次马驰
在县里的演讲比赛中没得到名次,写出了很多的郁闷。
    对,就是郁闷。张小珍也觉得越来越郁闷了。
    可季节它不郁闷。
    这是兴高采烈的春天。
    草绿了,花开了。哪儿都是欢天喜地的景象。
    连太阳都浪荡得那么暧昧,温暖得刚刚好,漾着男人女人都矜持不起来了。同一个办公
室里数学老师陈鸣凤的裤子迫不及待地脱掉了,换上了丝袜和超短裙。上身部分的布料也省
略了不少,里面象征性地穿着个吊带,总共那么点布头,某些部位还镂空着。外面轻描淡写
地披着个小短外套。捂了一冬的脖颈白嫩嫩的,三十八九的人,有些地方还是可看的。要不
教英语的老刘怎么一上午眼光扫过陈老师后就吞口水呢。清晰地“咕嘟”声,张小珍吓了一
跳,又觉得有些好笑。自己也是三十八九的女人,那些部位是不是也是那样白嫩呢?张小珍
没留心过这个问题。她穿的还是高领的棉毛衫,看不到。家里的卫生间也没有镜子。在床上
的时候,李大为好象也和老刘一样吞过口水,清晰地“咕嘟”声。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和“三八红旗手”一样,也是遥远的皇历了。
    想到老公李大为,张小珍就郁闷。前几年还好一些,可自从邻村的小木匠回家乡县城办
厂后,张小珍的郁闷情绪日益加剧。
    张小珍那天就是带着郁闷下班回家的。
  

  
    李大为接到县里文联的电话,说是组织到一个叫做“五庙”的千年古镇采风。明天就出
发。作协、诗联、摄协一大班人马。李大为很兴奋,他忙叨叨地叫张小珍给保温杯洗洗,他
要带在路上用。
   “店里怎么办?”张小珍没好气地问。
   “小徐不是在吗?你操什么心?”
  李大为最烦张小珍不支持他搞创作了。文艺青年的脾气都不是那么好。李大为说国际卫
生组织规定了,四十五岁以上的人才算中年,所以四十岁的他理直气壮地归于青年一列。他
在县文联举行的会议上发言也如是说:请各位前辈支持关怀我们这些年轻人。
  张小珍能不操心吗?这个工艺品店开了三年了,本没有还清不说,她今年又从娘家借了
三万块钱进货交房租。后来听嫂子说,钱不是哥哥自己的,是邻村的小木匠借给她的。想到
小木匠,当年喜欢自己喜欢得发疯,可一个师范生怎么会嫁给一个木匠?想都不想。尽管小
木匠头脑灵活,人长得也清亮,可毕竟是个农村的木匠。张小珍想着最起码也要嫁一个在镇
上粮站那样单位上班的有着商品粮的小伙子。
    可木匠现在发财了,还是大财,村里镇上都说他是个大人物,在县里办大厂子,电视里
介绍说是民营企业家,喊他王总……张小珍越想越不是滋味。郁闷。
  李大为还在兴蹦蹦地说:“县里这次组织的采风活动,一般的人还没资格参加呢……冯
局长也去,张主席还带他自己的车。还有矿务局的夏小丽,就是你们陈校长的那个漂亮老婆,
你晓得吧,她现代诗写得很好的……”
    “前阵子不是才去了梅园吗?怎么又去?有那么多的风要采?”
  张小珍听到夏小丽的名字,心头莫名地窜出一团火来,语气里硬突突地炽燥。春分节气,
县城的梅园梅花开得正好,一大堆文人骚客蜂拥而至,谁知道是赏梅还是看人?那天采风归
来,李大为很兴奋,拿出好久没用的文房四宝,铺开宣城文友送的上好宣纸,架势搞得隆重
无比。张小珍待批改好学生作文,给儿子辅导完英语作业,疲乏着身子,轻淡地扫了一眼,
却愣住了。只见李大为写道:
  春分时节,梅开炽烈。无论红黄都奇绝。枝影横斜谁堪折?问取文朋与骚客!
  遥想当年,访梅时节,与梅交谈话不歇。傲骨撑花俯面笑,何须偷看美人靥。
  宣纸上的字熨帖又温婉,行云流水,词句清新脱俗,娇而不媚。韵脚押得自然。李大为
有好几年没有写出这样的东西了。 隐隐中,张小珍觉得有点问题。可这问题却是含而未露
的,若有似无的。尽管李大为写的是梅花美过美人靥,教语文的张老师何尝不晓得字面的意
思,可字后的意思呢?李大为虽不象小木匠那样有大把的钱财,可他那半桶水的诗学,懒散
的性情,与金钱事不关己的姿态,一如不世故的少年, 让一些女性文学爱好者没来由地崇
拜。特别是夏小丽。
  陈校长的漂亮老婆,张小珍是见识过的。那一回,她来到张小珍的办公室——校长的办
公室是在东边,而夏小丽却有意无意地走到了西边的教学楼:你就是李作家的夫人吧,张老
师……夏小丽的声音甜美,长相更甜美,语气热情,可眼神却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张小珍。随
即一副“李大为的老婆不过如此”的潜台词,仿佛她张小珍配不上李大为这个所谓的作家一
样。张小珍觉得羞辱又委屈,却无法发作。后来夏小丽无所顾忌地找李大为谈文学谈理想谈
人生。爱情他俩谈不谈呢?张小珍想。是穿着衣服谈还是会找个宾馆脱掉衣服谈?张小珍听
惯了办公室的飞短流长,男女之间,若无利益,谈什么都是个借口,最终都落到那点子事上。
何况他李大为的身材及长相远在秃了半个脑袋腹大如鼓的陈校长之上。与李大为谈爱情远比
与陈校长谈爱情更有兴味吧。李大为会不会面对肌肤似雪的夏小丽发出“咕嘟”的吞口水声?
然而这统统只是张小珍在意念里的漫想。一落到实处,全没有把柄。
    张小珍看着兴奋中的李大为, 阴着脸不说话。冯局长张主席都是五十多岁的人,官瘾
过足了,该赚的钱也赚回来了,打麻将打得腰酸背疼,去山里换换空气,无可厚非。 那个
会做生又会唱旦的夏小丽,什么应景写什么,听说这次要提正科了。你李大为呢?从城关粮
站改制改回家十几年了,开着个撑面子混日子的工艺品店。你拿什么跟他们一起去凑热闹?
莫非采风是假,偷看美人魇才是真吧?
    沙发垫子掉落了一个在地板上。一双袜子一只在沙发上,一只在茶几上。茶叶筒子的盖
子不知跑哪里去了。水瓶里半滴水都没有……张小珍将买回来的菜放到厨房里。要不是因为
李大为,她中午都不需要回家做饭,和儿子在学校食堂吃,简单也省时间。
    窗外的阳光太好了,亮得刺人的眼。
    李大为没看到张小珍阴沉着的脸。他还在滔滔不绝地夸赞长得好又会写现代诗的夏小
丽。
    张小珍的脸阴得更厉害了。
    李大为又催促张小珍给保温杯拿出来。
    此刻郁闷的情绪象得了狂犬病的狗,不咬人一口不行的。
    张小珍找出了保温杯,奋力地砸了出去:“采风,采,采你个头脑壳!采。”
    教语文的张小珍一直强调学生要背唐诗宋词,中国老祖宗的这些好东西,记多了别说写
文章了,就是说话都是有韵味的。可张老师自己骂人倒是直白。
    采你个头脑壳。
    多么质朴的语言。
    李大为的头脑壳里早就没什么可采的了。
    他爱好文艺,写诗写词写杂文。可张小珍早就明白李大为这样的人不可能写得出名堂的。
他太虚荣,又浮躁,把自己看得重,文风没有正格,今天结识这个,明天叫谁给他写的诗看
看。教了十几年语文的张小珍是懂得文人需要什么样的特质的。
    象李大为这样怎么行呢,即没有纵酒放歌的豪情,又不能淡泊名利修身养性。连一些经
典的东西都没有沉下心耐下性好好看过。成天好热闹,写一点自己的小情小调,或者捡一些
媒体里的话脚子发发牢骚,文字里没有半点主见与骨气。真正的文字应该是诚实的让人性自
然坦露,否则写出来的东西怎么会得到尊重呢。可李大为以为自己有才华,偶尔还写一些格
律诗来显摆,生拼硬凑几句不合平仄的句子,看不出诗意与灵气,却沾沾自喜地到处叫方家
指正。可倘若有人真指出点什么,他又不满意了。那首梅园采风回来写的词,是这几年当中
的意外之作。可谁知道是不是夏小丽的美人魇激发出来的呢?
  可张小珍从来不和李大为说这些话,她只是越来越觉得悲哀。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还经
常对人说什么初中作文上过作文选、当时的老师谁谁谁说他是“小李白”等等这类的话。张
小珍怀疑那老师自己可能连“老李白”都没看懂,就乱给人贴上“小李白”的标签。每每这
时候,张小珍象小品里的赵本山一样,觉得难忍,听不下去,装肚子疼躲开。
  李大为看着张小珍,很不解。“发什么脾气?有病啊?”
  张小珍觉得所有的语言风格都不适合用于骂李大为。她砸过保温杯后,呆呆地坐在沙发
上,不想动,也不想说话,更不想去做饭。脏衣服堆在卫生间里。前阵子一直下雨,这下晴
了,床铺也该洗洗了。地板很邋遢,好几天没有拖了。茶几上除了那只袜子和没有盖盖子的
茶叶筒子,还有一碗方便面的残汤。烟缸里全是烟头……张小珍觉得非常累。
    从来没有觉得生活象现在这样累。
    下午没有她的课了。她拿出包,出了门。
    李大为要去采风,那么她张小珍是不是也该好好地去街上采采风呢?很久都没有去逛逛
了,包里的工资卡这个月刚打上钱。张小珍决定好好去街上采个风。
    李大为困惑地摸着头脑壳,直愣愣地看着张小珍冷静的背影,茫然不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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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13 20: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农妇有田 于 2013-9-14 15:00 编辑


  
    张小珍没想到街上这么热闹。  
    豪华的梅河饭店,皖水大酒店,小北街,河街……财富广场,老城区广场,这个县城怎
么了?只不过是春天来了而已,可这个小城就搞得如此排场,这是要做什么?
    街上热闹得莫名其妙,人多,车也多。车不喜欢让人,人也不欢喜让车。于是车与人都
显得格外的亲密无间。
    车都是好车, 发着亮锃锃的光,喇叭也娇滴滴的乱响。
    人全是美人,亮出白净净的手臂和脖颈,阳光下的面孔,一个个妆容都那么精致。
    张小珍走在街上有些惶恐。她扯了扯自己的棉毛衫,脖颈的地方有些燥热。真应该象陈
鸣凤老师那样给那块白肉亮出来,那样走在太阳里一定舒服多了。那个叫做青春的家伙不知
哪一天绝尘而去了。这些年来,张小珍乏善可陈的身材终日包裹在廉价老土的衣服里,清汤
寡水的容颜,常年让一瓶叫做大宝的东西侍候着,哪里谈得上姿与色?想到这里,她拿出工
资卡,走到银联的自动提款机前,提出了五百块钱。
    时装店越开越多,店面装修得越来越讲究。张小珍拿着刚取的五百块钱走进了一家女装
店。店主看到张小珍,粘着长长眼睫毛的眼睛象扑扇一样张开扫了一眼,又迅速合上了。只
需那一眼,她就看到这个女人脚上那不超过一百块钱的皮革鞋子,裤子也是农贸市场的产物。
至于上身,那件棉毛衫领口已经严重变了形,里面的内衣不消说也是十几块钱的便宜货。看
不出任何胸形,可以想象得出里面软踏踏的两团。店主不想费口舌在这个女人身上了。她店
里的衣服哪怕巴掌大的一块小披风都是两三百以上的,成套的裙子五六百。她有固定的消费
群体,她给她们办了VIP卡,店里装了POST机,还可以收各大超市的购物卡代金券。客人
一进门她只需扫一眼就晓得赚不赚得到钱。
    张小珍被那一眼刺激得有些心虚,也有些气愤。她怒火中烧地指着一条花枝招展的裙子,
说要试试。店主口气不好地说:“没有你的码。”
    张小珍心底的悲哀象潮水一样汹涌,她恶狠狠地说,我买,我要试。
    店主忽然客气起来了,她拿下衣服,走到张小珍面前:“这个码我怕你穿不了,你身材
苗条,可能是S码,这是个中码,你试吧。”
    张小珍走到试衣间试衣服,店主已经有了应对的办法。凭她的经验知道这笔生意做得成,
很多人都是受不了打击而愤然掏钱的。特别是前些年,小城刚刚出现一些暴发户的时候。而
这几年明显这样的人少很多,但今天这个主子无疑是撞上了。
    张小珍从试衣间出来。
    站在镜子面前她有点不敢相信,尺码居然刚刚好。
    她没想到自己的脖颈居然也是白嫩嫩的。
    时装店里的镜子与地面成一个特殊的角度摆放着,给张小珍的身子拉得很长。她脚上套
的是试衣间里给客人准备的透明酒杯跟的拖鞋。换鞋的时候发现袜子破了个洞,她就脱下来
了。此刻没穿袜子的脚套在造型很别致的拖鞋里,居然玲珑起来了。镜子前一排射灯发出的
柔和灯光里,张小珍显得窈窕无比。
    她被自己感动了。
    如果也穿上象数学老师陈鸣凤那样的文胸,带着钢圈,半个碗碗,一串花边的文胸,那
么胸脯那儿是不是更有韵味?
    张小珍有点走神。
    要是头发也搞成板栗壳的颜色,柔柔顺顺地披着,象李大为夸赞的、陈校长的漂亮老婆、
会写现代诗长得好的、在矿务局上班的夏小丽那样,是不是李大为在床上会发出久违了的“咕
嘟”的吞口水声?
    张小珍沉浸在自己的遐想里。
    “你穿上这裙子很洋气的!”店主侧站在她身旁:“没想到你很驼衣服哦,骨架子大,撑
得起这件裙子。洋气得很!衬得你脸色都好看,你自己看看是不是,这花色……”
    张小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庞有隐隐的红,如桃花吐蕊,居然显出与年龄不相适宜的
娇羞。
    张小珍买下了平生最贵的一件裙子,店主象是晓得她身上刚取了五百块钱一样:裙子打
了八折,五百块钱找回了一块。
    过几天是清明节了,张小珍要回娘家。小木匠也要回来。小木匠的大葬在村里的大公坟。
她想让小木匠看看她穿裙子的样子。还有,顺便,只是顺便,问问小木匠能不能帮李大为安
排个事做做。工艺品店不能再开下去了。若是进了小木匠的厂,做上比如办公室主任这样的
职位,那么李大为也可能不成天想着去采风偷看美人魇了。



  怎么向小木匠开口呢?张小珍想到十七八岁的时候,小木匠追随在她身后痴痴的眼神。
那时候她衣服里面还穿着小背心,身子都不敢挺得那么直。长头发黑漆漆的,一个星期才洗
一次。到第五天的时候,头上有了浓浓的头油味。塑料的凉鞋,要是带子断了就剪成拖鞋还
可以穿一阵子。裤子屁股上补了一个团补巴子,针脚倒不粗。
    接到师范的录取通知书,小木匠高兴又失落。他清楚地明白与张小珍从此两不相交。而
同时又高兴他心头最爱的人终于跳出农门,告别农作的辛苦。小木匠在她家里做活,给她做
一个去师范上学用的木箱子。小木匠做得特别用心。热天,小木匠倾着身子刨板子,汗水一
滴滴地往下掉,刨出来的刨花迅速地卷起,带着木料的香味。那个箱子做得特别漂亮,四角
是包圆的,不大不小,钉着暗红色的锁头。现在还放在娘家。里面放着一些书,还有念书时
写的日记,和同学通的信。 也有小木匠写给她的信,字里行间满是与得到和占有无关的深
重情爱与祝福。有时回娘家,看到那只锁头生了锈的小箱子,张小珍心里凄然得想落泪。
  小木匠天资极高,但父亲重病缠身后,母亲与一位烧窑的师傅私奔至外乡, 他只得无
奈辍学。兄妹几个过得很是惨淡。小木匠后来远走他乡,天涯孤旅。张小珍偶尔收到不同地
址的信。最后一封信到手的时候,张小珍与李大为快结婚了,那封信里说:你是我暗夜里的
明星,温暖我照耀我……我要你永远幸福!
  张小珍幸福过吗?似乎有那么几年光景还不错。
  她想起娘的叹息:人哪,强不过命。
    命是个什么东西?张小珍好几年都不大甘心。
    她是村里第一个师范生,人长得也过得去,性情不差,与人好相处。毕业后分到县城的
五中教语文,经人介绍和城关粮站的李大为谈恋爱。结婚后生了个儿子。好象没有哪一步走
错。怎么就不对呢?
    早些年她领了工资,年节里回娘家,给大买一条烟,给娘称几斤肉。给哥和姐的孩子们
带一些糖果点心。大舍不得抽好的,拿一包在村里给乡亲们散,余下的又拿到店里调换,带
着得意的口气抱怨:珍伢子总这样花钱买好烟。店里的人就夸:你那珍伢子了不起啊,在县
城里当女先生,张驼子你好福气。
    娘给肉也只割一小块当餐炒辣椒,余下的拿盐腌着,等太阳出来村里人来人往时放在盐
梅菜上面大张旗鼓地晒,村里人就问:哪来那一刀好肉哦?娘就等着这句话呢:还不是珍伢
子,称多了,吃不了,怕生蛆,腌起来晒晒双抢炒盐梅菜下饭。
    侄儿侄女们围着她问小姑某时候走某时候又回。
    可这样的光景没几年,李大为的单位不行了。
    李大为在城关粮站。当年的张小珍和村里人一样,觉得粮站是最好的单位。粮站里上班
的收购员个个都那么神气,他们手里掌握着收粮的大权。
    那年月卖粮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啊。
    张小珍兄妹几人帮着娘和大打下稻谷,交掉公粮卖余粮。稻谷晒了好多天了,咬一粒都
脆得蹦牙。大热的天,粮站收稻的粮仓前排着长长的队,大靠在车把上,拿手巾擦头上身上
的汗。从村里拉到镇上的粮站有十几里路,大的衣服全湿透了。上岭的时候张小珍在板车后
面推一把。哥和姐都没念几天书,张小珍跟在后面晓得在哪里开票在哪里领钱。长长的队一
个个的轮,有的人刷回来了,又拉着板车艰难地掉头找场地晒稻。有的人收下了,松下一口
气。都和大一样,衣服全是汗湿的,肩膀上搭着手巾。好不容易收到张小珍家的这车面前。
收购员拿着扦筒随手往麻包里那么一戳,带出一长斗稻粒。拿几粒丢到嘴里用牙一嗑,吐掉。
又拿出几粒往嘴里一丢,一嗑,一吐,扦筒一抖,抖掉稻粒。皱着眉头:不干,推去晒。
    大哀哀地求:同志,我晒了三天了,大太阳晒三天还不干么?我是张屋的,十几里路呢,
收下吧。
    收购员满脸不耐烦,扦筒指向队伍外:拉走,拉走。后面的过来。
    大没有法子,艰难地推着板车掉头。张小珍帮着大在后面推。推到粮站的院子里找场地。
张小珍帮着大一麻包一麻包地吐开,倒在水泥地上。一堆一堆金黄色的稻谷让张小珍想哭。
又帮着大一摊一摊地拿手扒开,脱掉凉鞋,拿脚一步步地划匀。这时的太阳正在头顶,烧得
张小珍头皮发烫,赤着的脚被水泥地灼得起泡了,脸上的汗一条条象虫一样爬。张小珍的喉
咙里有一团火。她拿眼看看大,大驼得更厉害了。头低着拿脚摊稻子。一来一回,脚下的稻
子划出一条条均匀的埂。大驼背上高高的包撑着汗湿的土布热褂,象一块石头放在里面。张
小珍的泪还是憋不住了,混在汗水一起,象更多条虫在脸上爬。眼睛辣得睁不开。再回到学
校时,她的书念得更用功了。
    张小珍终于考走了,她的户口转成了商品粮。后来她到县城里教书,很快她和李大为谈
起了恋爱。 镇上的粮站收购员给李大为看成领导。 大再也不用愁卖不掉稻子了,全村人的
稻子他李大为都可以轻松地收下,而且不用晒三天。张小珍那时候觉得自己真是伟大,她给
乡亲们解决了一个多么大的难题啊。
    可是,是哪一天开始的,国家不那样收稻子了。私人老板到农户的田里直接给稻子拉走,
连一天日头都不用过。张小珍茫然。又不知道是哪一天开始的,李大为说不用上班了,单位
改制了。他下岗了。            
  张小珍绝望了。
  五
  
    娘叹着气说命后,又叹一口更长的气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哪晓得小木匠发成这
个样子。
    小木匠过年的时候开着车回来。
    在张小珍家门口,车停下来。车窗缓缓地滑下去。
    微卷的毛发清清爽爽地。牙还是那样亮白白地闪着。张老师,你回来啦?
    接着人打开车门下来了。当年清瘦的长条个子饱满起来了。气宇轩昂的气魄,目如鹰枭,
骁勇,精干。即便是在笑着,但笑容里,张小珍觉着生疏,全然没有当年那无间的温暖。
    张小珍有些恍惚,她想说小木匠你也来家啦。可人家喊她张老师,那么她是不是该喊王
总呢?终究没有喊出口。哥和大侄抢着上前敬烟:王总,过年总要歇几天吧?
    王总接过烟,并不接大侄打着的火:小珍,你还是当年那样啊,没有变么事。王总终于
不喊他张老师,口里吐出的“小珍”二字,却又那么不庄重。不似儿时,小木匠一手抡起斧
子,正欲劈下,或是一只眼闭着瞄准,墨线正欲弹,看到她,立即透出狂喜:“小珍”,斧子
随即放下,墨盒也随即放下。汗水的味道弥漫。嘴里的白牙全闪出了光。一声小珍,又一声
小珍。张小珍那时呼应与否,全在于心情。如同现在的王总,客气中淡漠,淡漠中又施舍出
点刻意的热情。
    张小珍恍惚得厉害了。当年是什么样子,一定不是这个样子。 她的脸也迅急地红起来,
课上得行云流水的张老师哑口无言。
    娘叹着气低低地嘀咕:人没有前后眼哪,哪个晓得他要发大财。
    张小珍的哥和大侄都在王总的厂子里上班。厂子里有上百个乡亲,不是姓王就是姓张。
工资比张小珍还高,也买养老保险。大侄对张小珍说:姑你猜王总那车几多钱?张小珍不晓
得那个硬梆梆的吉普车要多少钱,她咬咬牙往高报:四十万?五十万?
    嘁!大侄不屑于姑的见识短浅:一百五十八万!
    张小珍当时吓得心里哐当一下。
    王总发不发财,王总的车多少钱,张小珍晓得,那跟自己没有关系。跟自己有关系的是
李大为。
    李大为四十岁了,他这辈子不可能象他的名字那样大有作为了。不能老靠着往里贴钱的
工艺品店混日子。他要是能进到王总的厂子里 ,也拿哥和大侄那样多的工资,那家里的日
子就过得好多了。
    这几年怎么觉得日子越来越难过呢?张小珍早上在学校门口买一两样小菜,都不敢挑时
令的,苋菜要六块一斤,她看看又走开了。莴笋老了,快要下市了,也要三块。
    数学老师陈鸣凤看她买了好几天莴笋,拿腔拿调地说:你们家李老板倒是不挑嘴啊,天
天都吃莴笋。我家小付,家常的东西都不吃,专挑野生的。这不,这几天要吃你娘家那里的
小河鱼,我还专门找人去弄……
    娘家村里有一条河,常年清水徐徐,河底都是石头,两岸是山。里头的小河鱼,要百把
块钱一斤,还难买到。吃这种东西,不光是钱,还有个身份的价值在里面。数学老师陈鸣凤
的老公是水利局的副局长。她们家的小付吃这种鱼那是自然的事,村里的什么饮水工程项目
就是小付负责。天天往里赔钱的小工艺品店店主李老板他不吃莴笋吃什么呢。张小珍看着数
学老师陈鸣凤在办公室有限的空间里裹着香风给胯部迎来送往,短裙丝袜高高的高跟鞋踩着
不颠簸的脚步,心里漫出无边的隐痛。
    张小珍教的语文好象也没几个家长重视,教英语的老刘和数学老师陈鸣凤一年能收到好
多家长的礼,代金券购物卡,烟哪酒的。张小珍甚至也试着象老刘那样,喊上某某的家长:
你家某某这段时间有点松懈啊……可是没用,语文这门课在中学拉分不大,成绩好的和成绩
差的中考都没什么大悬殊。所以任凭她怎么暗示,送礼给她的家长寥寥无几。
    张小珍一个人的工资实在是力不从心了。
  

  
    张小珍搞不明白家里这样清淡的境况,他李大为怎么还有那么大的诗兴要去采风。他就
不觉得难为情么?
    电视里总说人民过上了有尊严的幸福生活。可张小珍越来越觉得没有尊严。倒不是缺吃
少穿。只是周围怎么冒出来这么多有钱的人呢?有一回她搭小巴车回娘家,开车的师傅是村
里的熟人,左等右等都没什么客人,师傅抱怨:哎,现在有钱的人都自己买车了,只有你们
这些上班的才搭车,生意真是难做啊!
    张小珍的心被刺得疼了一下。是什么时候开始她这样上班的沦为了社会的底层?真是没
有天理。早些年的时候,可不这样啊,她们这样上班的公家人哪里不是受到恭敬的对待?
    最怕过年的时候,村里同龄的姑娘都带着孩子回娘家拜年,大多开着车。村里的路不是
那么宽,有时两三部小车错不过来,慢腾腾地在门口移挪。不识字的或只念了小学的都发了
财,穿金戴银富态滋润的样子。
    为什么念了师范的张小珍却过得那么入不得眼?下了小巴车,拎着大包小包,穿着打折
的过时羽绒服,带着儿子,还要忍受李大为的一路牢骚。从镇上到村里的路,张小珍走得比
小时和大推板车去卖稻还要艰难。那时候大家都难,一同苦着。可现在是大家都在幸福,却
独你一人苦着。
    一想到这些,张小珍郁闷无比。
  七
  
    买了新裙子的张小珍觉得肚子饿了。
    她不想再花钱了。也不能再花钱了。
    早上买的那两根莴笋一定在塑料袋里捂得老了。
    儿子下午要考英语,不知这次能不能进步一点。
    李大为要去采风随他去吧。漂亮的夏小丽怕什么呢?夏小丽那样的女人,拿李大为或许
也只是幸福光阴里的一味调剂吧。难道她真舍得下自己的前程与安康来尝李大为的咸淡?
  那个保温杯不知盖子还能不能扳正过来。
  要是李大为能在王总的厂子里写写材料,再努力做个办公室主任,那该多好啊,工资高
还有面子。王总,不,小木匠, 他总该还记得点旧情吧。他帮帮忙,张小珍的幸福就能永
远下去了。
    清明节那天可不能下雨,要穿新裙子呢……

   注:文中这两句为引用,原作者是潜山诗联程为本。
      春分时节,梅开炽烈。无论红黄都奇绝。枝影横斜谁堪折?问取文朋与骚客!
  遥想当年,访梅时节,与梅交谈话不歇。傲骨撑花俯面笑,何须偷看美人靥。

                       

2012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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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3 20:54 | 显示全部楼层
顶起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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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3 22:05 | 显示全部楼层
太精彩了,期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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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3 22:35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美文!{:soso_e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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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4 02:53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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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4 08:57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文章!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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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14 14:56 | 显示全部楼层
农妇有田 发表于 2013-9-13 20:04

  
    张小珍没想到街上这么热闹。  



  怎么向小木匠开口呢?张小珍想到十七八岁的时候,小木匠追随在她身后痴痴的眼神。
那时候她衣服里面还穿着小背心,身子都不敢挺得那么直。长头发黑漆漆的,一个星期才洗
一次。到第五天的时候,头上有了浓浓的头油味。塑料的凉鞋,要是带子断了就剪成拖鞋还
可以穿一阵子。裤子屁股上补了一个团补巴子,针脚倒不粗。
    接到师范的录取通知书,小木匠高兴又失落。他清楚地明白与张小珍从此两不相交。而
同时又高兴他心头最爱的人终于跳出农门,告别农作的辛苦。小木匠在她家里做活,给她做
一个去师范上学用的木箱子。小木匠做得特别用心。热天,小木匠倾着身子刨板子,汗水一
滴滴地往下掉,刨出来的刨花迅速地卷起,带着木料的香味。那个箱子做得特别漂亮,四角
是包圆的,不大不小,钉着暗红色的锁头。现在还放在娘家。里面放着一些书,还有念书时
写的日记,和同学通的信。 也有小木匠写给她的信,字里行间满是与得到和占有无关的深
重情爱与祝福。有时回娘家,看到那只锁头生了锈的小箱子,张小珍心里凄然得想落泪。
  小木匠天资极高,但父亲重病缠身后,母亲与一位烧窑的师傅私奔至外乡, 他只得无
奈辍学。兄妹几个过得很是惨淡。小木匠后来远走他乡,天涯孤旅。张小珍偶尔收到不同地
址的信。最后一封信到手的时候,张小珍与李大为快结婚了,那封信里说:你是我暗夜里的
明星,温暖我照耀我……我要你永远幸福!
  张小珍幸福过吗?似乎有那么几年光景还不错。
  她想起娘的叹息:人哪,强不过命。
    命是个什么东西?张小珍好几年都不大甘心。
    她是村里第一个师范生,人长得也过得去,性情不差,与人好相处。毕业后分到县城的
五中教语文,经人介绍和城关粮站的李大为谈恋爱。结婚后生了个儿子。好象没有哪一步走
错。怎么就不对呢?
    早些年她领了工资,年节里回娘家,给大买一条烟,给娘称几斤肉。给哥和姐的孩子们
带一些糖果点心。大舍不得抽好的,拿一包在村里给乡亲们散,余下的又拿到店里调换,带
着得意的口气抱怨:珍伢子总这样花钱买好烟。店里的人就夸:你那珍伢子了不起啊,在县
城里当女先生,张驼子你好福气。
    娘给肉也只割一小块当餐炒辣椒,余下的拿盐腌着,等太阳出来村里人来人往时放在盐
梅菜上面大张旗鼓地晒,村里人就问:哪来那一刀好肉哦?娘就等着这句话呢:还不是珍伢
子,称多了,吃不了,怕生蛆,腌起来晒晒双抢炒盐梅菜下饭。
    侄儿侄女们围着她问小姑某时候走某时候又回。
    可这样的光景没几年,李大为的单位不行了。
    李大为在城关粮站。当年的张小珍和村里人一样,觉得粮站是最好的单位。粮站里上班
的收购员个个都那么神气,他们手里掌握着收粮的大权。
    那年月卖粮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啊。
    张小珍兄妹几人帮着娘和大打下稻谷,交掉公粮卖余粮。稻谷晒了好多天了,咬一粒都
脆得蹦牙。大热的天,粮站收稻的粮仓前排着长长的队,大靠在车把上,拿手巾擦头上身上
的汗。从村里拉到镇上的粮站有十几里路,大的衣服全湿透了。上岭的时候张小珍在板车后
面推一把。哥和姐都没念几天书,张小珍跟在后面晓得在哪里开票在哪里领钱。长长的队一
个个的轮,有的人刷回来了,又拉着板车艰难地掉头找场地晒稻。有的人收下了,松下一口
气。都和大一样,衣服全是汗湿的,肩膀上搭着手巾。好不容易收到张小珍家的这车面前。
收购员拿着扦筒随手往麻包里那么一戳,带出一长斗稻粒。拿几粒丢到嘴里用牙一嗑,吐掉。
又拿出几粒往嘴里一丢,一嗑,一吐,扦筒一抖,抖掉稻粒。皱着眉头:不干,推去晒。
    大哀哀地求:同志,我晒了三天了,大太阳晒三天还不干么?我是张屋的,十几里路呢,
收下吧。
    收购员满脸不耐烦,扦筒指向队伍外:拉走,拉走。后面的过来。
    大没有法子,艰难地推着板车掉头。张小珍帮着大在后面推。推到粮站的院子里找场地。
张小珍帮着大一麻包一麻包地吐开,倒在水泥地上。一堆一堆金黄色的稻谷让张小珍想哭。
又帮着大一摊一摊地拿手扒开,脱掉凉鞋,拿脚一步步地划匀。这时的太阳正在头顶,烧得
张小珍头皮发烫,赤着的脚被水泥地灼得起泡了,脸上的汗一条条象虫一样爬。张小珍的喉
咙里有一团火。她拿眼看看大,大驼得更厉害了。头低着拿脚摊稻子。一来一回,脚下的稻
子划出一条条均匀的埂。大驼背上高高的包撑着汗湿的土布热褂,象一块石头放在里面。张
小珍的泪还是憋不住了,混在汗水一起,象更多条虫在脸上爬。眼睛辣得睁不开。再回到学
校时,她的书念得更用功了。
    张小珍终于考走了,她的户口转成了商品粮。后来她到县城里教书,很快她和李大为谈
起了恋爱。 镇上的粮站收购员给李大为看成领导。 大再也不用愁卖不掉稻子了,全村人的
稻子他李大为都可以轻松地收下,而且不用晒三天。张小珍那时候觉得自己真是伟大,她给
乡亲们解决了一个多么大的难题啊。
    可是,是哪一天开始的,国家不那样收稻子了。私人老板到农户的田里直接给稻子拉走,
连一天日头都不用过。张小珍茫然。又不知道是哪一天开始的,李大为说不用上班了,单位
改制了。他下岗了。            
  张小珍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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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4 16:35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口气读完,期待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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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5 12:41 | 显示全部楼层
可以出版了!楼主70后吧。看的那么熟悉, 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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