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无地自容

清风未来

          【原创小说】无地自容

注：此文系潜论原创首发小说，转载请注明出处，谢谢合作！

一、

    作协主席陈文革说这次采风地点定在梅林镇。他端着酒杯站起来对他的同学李卫东说：“小李子，你莫说你不去啊，梅林镇，这次是梅林镇，你的老革命根据地……”

    “梅林镇，这个季节去梅林镇做么事哦？”李卫东恍惚了一下。满眼的梅花刹那间一齐绽放开来。梅小满还在梅林镇。李卫东和陈文革碰了碰杯子。梅小满。他走神了，一走神给杯中酒全喝光了。

    “小李子你干掉做么事？搞这么狠做么事哦？不晓得我转氨酶两百多啦啊？巴不得同学死哦……”陈文革端着酒杯一副痛苦的表情，他刚刚和美女妹妹阿紫喝的。 阿紫姑娘小嘴儿一张粉颈儿一扬给一小杯啤酒喝下去，嘟着红嫩嫩油润润的薄唇儿说：“陈主席，你看我干掉了，我先干为敬了啊！”阿紫站着，一手叉着小蛮腰，一手举起空杯子伸着。手指白嫩修长。衣裳有些短，裙子倒是快要拖着地了。腰上那一截儿瓷白瓷白的，很晃眼。一晃两晃三晃的，陈主席给满满一大杯白酒极痛快地砸进了喉咙里。陈文革的酒量不咋的，那一杯酒砸得重了些，不一会儿就面色艳若桃花羞了。李卫东的这一杯酒是让他真痛苦。

    “不照，不照，干掉，小李子都干掉了。老陈你们还一个班的，怎么不一样爽气。转氨酶高点碍么事呢，喝掉喝掉！”红楼梦研究协会的刘卫民秘书长眼盯着陈文革的杯子催促着。长得五大三粗的刘秘书长,惯于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最瞧不得人家在酒桌上零零碎碎的小家碧玉。几十年来研究林妹妹宝哥哥，却成就得了个梁山好汉的身胚。 陈文革没有办法，只得苦着脸皱着眉头喝掉了杯中酒。喝完给杯子倒过来亮给大家看看，嘴里还在喋喋不休：“我喝死了你小李子有么好处哦，害我。”

“么样没得好处？”文联的杨主席为陈文革舀了一瓢老鸭冬瓜汤。 文联是个清水衙门，需要陈文革这样的主子多做经济上的扶持。尽管杨主席是正科，可在陈文革面前，他低调得像永远的科员。“好处多着呢，你的小蜜可以过户给小李子啊！”说着，朝李卫东眨眼，顺势扫了一圈桌上其他的人。杨主席的眼睛很大，还是双眼皮，跟唱歌的蔡国庆一样，属于那种能说话的眼睛。杨主席的眼波一流转，一桌人都跟着起哄。小蜜的话题，男人们最乐意谈论的。何况，桌上还有个两颊云蒸霞蔚的阿紫。

    陈文革的小蜜，李卫东见过很多次。年纪太小了，90后。在县城一家酒吧做驻唱歌手，黄皮寡瘦的，全身见不到一点荤的样子，陈文革带在身边，搞不清状况的都会怀疑他的资金周转不良。说话港台腔：人家不要啦，干什魔啦，酱紫不好啦等等。李卫东对此很诧异，那女伢子是安庆郊区的，她完全可以用黄梅小调来撒娇嘛，郎对花妹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再对对到床榻边，多么有情调？港台腔有什么好听的。反正陈文革的这个小蜜李卫东受不了，即使过户给他也不想要。

    倒是梅小满，有这么好的机会，一定要去梅林镇见见梅小满。想到梅小满，李卫东心内略微有些歉意，虽然他们两个没有把恋爱谈得那么具体。二十多年前的山镇，民风古朴。除了乡间叫春的猫、在油菜花田里追赶的狗儿们，是不会看到有人给爱情这回事弄得一览无遗的。李卫东坚信自己的初恋遗失在二十多年前的梅林小镇。此刻，他迫切地想寻着当年的路，再能捡拾起一点爱情的碎屑。梅小满的样子，李卫东脑子里清清楚楚。皮肤瓷实，微黑，额头光洁。头发也是乌黑的，顺滑粗壮的一个大马尾，身板结鼓鼓的。李卫东常常在梅林镇的小学502班的教室门外，静静地看着刚从师范毕业的梅小满为学生上课……

    这餐饭李卫东的心思全跑到二十多年前的梅小满身上去了，他喝多了。虽是农历的五月初，可李卫东满脑子都是梅林镇的梅花，铺天盖地的。香气氤氲中李卫东神情迷离——红日缓缓从云端追来，他像踩在云朵上跳舞。梅小满就在身边，粗黑的马尾巴扫得他面庞上痒痒的。一个水校毕业的水利员，一个师专毕业的小学老师，他们俩有共同的爱好，视文学为生命。在梅林镇的梅园里，两个人给鲁迅《野草》的题词背诵得热血沸腾：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李卫东记得梅小满当年麦色的双颊带着激昂的红润。他们因某部文学作品热烈地争论过，也为某首诗纵情地流过泪。那个时代真是文学的黄金时代。也是李卫东的黄金时代。为了更好地创作，李卫东才离开梅林镇的。文学比爱情更重要。李卫东常常这样安慰当年的自己。他在和宣传部副部长的女儿结婚之前，去梅林镇看了一次梅小满。梅小满那次没有谈诗歌与小说，只说了一句俗不可耐的话：祝你早生贵子！岁月静好，现世安慰，李卫东的确在婚后不多久就有了宝贝儿子。而梅小满她该还在梅林镇的，她还好吧？李卫东偶尔在有着朗朗月色的夜，心意沉沉。梅小满幸福吗？宣传部副部长的千金娶回家做了老婆，李卫东除了在意念里翻江倒海，行动上却是谨小慎微的。

清风未来

二、

    陈文革就更喝多了。他本就不胜酒量，又喝得猛了，不过他倒是很享受这境界。微醺中，阿紫在耳边呢喃：陈主席，你觉得我那篇“梅花香自苦寒来”的散文写得怎么样？阿紫粉嫩的红唇嘟着，仿佛随时都在提醒别人要记得亲吻。陈文革觉得阿紫非常可爱，写什么散文呢。阿紫就是一篇散文，是一篇姿态万千的浓情山水。山水一荡漾，腰间那一截儿就闪。白底淡花的长裙子柔柔美美的。中间那一截闪躲的白上面，是短小的绯红无袖小背心。两根细细的带子从脖侧绕过肩头交叉在后背。陈主席的手忍不住搭上了阿紫妹妹的肩。

    主席没别的意思，只是有些担心阿紫姑娘那两根细细的带子若是断了如何是好。顺着带子，主席看了看阿紫姑娘光滑如玉的后背，那两根带子交叉得如此娇俏。主席的目光从后背收回，落到阿紫姑娘的脸上，芙蓉花一般的面 。阿紫姑娘又端起了杯子，手指若初开的白玉兰花。妖娆兮，妩媚兮。哪里是散文呢，分明就是五代花间词了。长长短短的，错落有致。真是有韵味。花间词这东西，陈文革一直喜欢。年纪轻的时候，他喜欢韦庄。所以娶到手的老婆也是朴素的。可朴素了二十年，终于明白，温庭筠的香艳绮丽是何等的情致了。风花雪月原是男人们最擅长写的，从古至今都是。宋代那么多的艳情词，是吧，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拍板唱着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情景，怎么能不叫人春心荡漾。浅斟低唱，又无需浮名来换，这辰光，真是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的奇遇了。不对啊，陈文革想到少年人，自己又重新慨叹了一回老夫聊发少年狂。雅会幽欢，寸阴可惜啊！喝，他以长者的姿态，拍拍阿紫妹妹温润的肩，叮一声碰响了杯子，又喝下去了。

    阿紫姑娘的心思还在散文上。主席，你说呢，是不是要更抒情一些？陈文革欢喜看抒情的女人，但不大欢喜看女人写的抒情东西。阿紫写的那什么“梅花香自苦寒来”他连看都没看。梅花原本就是腊月间雪地里开，跟什么都没得关系。梅花的香是大自然的，扯那些品格什么的，牵强得难为情。陈文革不欢喜那样的东西，不用看，阿紫写的就是那样的东西。她上次写杜鹃，说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扯不扯淡啊。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从战争年代开到和平年代，哪来那么多的烈士鲜血？陈文革是欢喜阿紫这样的姑娘坐在身边与他聊天的。只要不聊文学，聊什么都无所谓，阿紫的红唇儿一张一合，满屋子都是正芳菲的人间四月，万紫千红。

    陈文革坐在买单席上，面色红得趋紫了。阿紫的紫色。阿紫是这姑娘的笔名，她原名为夏桂花，嫌土气，在县里的内刊上发表散文什么的都用阿紫署名。八几年的姑娘，混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出生的文艺老青年中间，那就是小女生小妹妹啦！小得恰到好处。她可以尽情地在酒桌上撒娇耍赖——不行，喝嘛！一定要喝掉！作协主席文联主席秘书长们都喜欢她的赖皮。甚至有一次红楼梦研究协会的刘秘书长还伸手刮了下阿紫妹妹的鼻子，调皮的小东西。刘秘书长刮下了阿紫鼻头上一滴香汗：你这调皮的小东西是从大观园里出来的吧，可人得很。

    陈主席酒意阑珊，喊来服务员，让拿几包中华烟，抽烟的每人面前丢一包。 他自己不抽烟的。不光不抽烟，陈主席的酒量也不大，但好热闹，却又不欢喜大场面。

    陈文革喜欢这样小范围的聚会，他永远坐在买单席上。虽然他只是县水电公司的一个营销部主任，但雨天他有一个装机1890瓦的电站为他发电。哗啦啦的落下硬币，一分，一毛，一块。又一分，又一毛，又一块。很多分，很多毛，很多块。他喜欢雨天，看着天空中一颗颗白亮亮的雨点儿——他喜欢在脑子里数雨点儿，而且固执地用“颗”这个量词来数，成千上万颗，变成了亮闪闪的硬币，像天上的繁星，永远也数不清。

    晴天他也是喜欢的。陈文革开了一间超市，很大的，一到五楼全是他自己早些年买下来的铺面，当年那么不让人待见的地方，谁知道现在开发成了县城的商业区呢？陈文革自己都没有想到。

    陈文革的钱多得用不完，大家让他买单简直就是帮他的忙了—— 不让有钱人花钱，有钱人的自尊会受到伤害的。谁要不识趣跟他抢单，那简直让他太没有存在感了。所以，久而久之，大家消费主席付账已成了习惯。

    好在陈文革有文学这个圈圈里的哥儿们，要不他这个年龄，穷得只有钱了，多么可怕？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曹操，是吧，他都叹人生苦短。人生得意须尽欢，倘若金光闪闪的酒杯只能空对如钩残月，那是多么无奈与凄凉？香港歌后王菲都唱，没有什么能够永垂不朽。是啊，没有什么能够永垂不朽。什么到头来都是灰飞烟灭，倒是要珍惜眼前的春暖花开，细水长流。

    陈文革何尝不晓得，作协主席的帽子硬戴在他头上，不单是他的文章写得好，更是因为他的腰包鼓。陈文革喜欢这顶风雅的帽子，他不遗余力地为作协服务，对文联大力支持。县里的内刊，从印刷费到稿费，外出采风的舟车及食宿，他全包了。这下杨建华这个文联主席当得就硬气多了，无需到处找企业拉赞助。

清风未来

太长，怕大家看着累，坐会儿歇口气再发……

清风未来

三、

    县土地局的付局长准备出第二个短篇小说集。第一个是自费的。在县城的论坛上，有一个网名叫剑走偏锋的人发帖嘲笑自费出版书作的官员。付局长很是受伤。但李卫东从省文学院学习回来，在县委宣传部和文联举办的讲座上说：一百多年前的美国，有一个叫梭罗的人，他生前只出版了两本书，自费的，还没卖掉，可这个人现在成为了经典。我们要正确地看待自费。当下的文学环境是四面楚歌，难得像付局长这样的领导们还有兴致玩这个寂寞的游戏。李卫东诚挚地说，他内心是十二分的敬重。

    李卫东的敬重当然是有份量的。付局长心下释然。省文学院，县里也不是谁都有资格进去的。那院子里的梅花，除了梅花自身的香，还散发着文墨香。每年全省只有几个名额，进了省文学院，再出来，当然就不一样了。可以堂而皇之地谈文学了，谈得还有权威。 李卫东对玩文学游戏的领导们敬重，领导们也欢喜李卫东。付局长这第二个小说集子想让李卫东给写个序。李卫东满口答应，尽管他越来越不爱看小说了。他从省文学院回来，好像对文学的热爱就俗了。说俗也不大对，是现实了。太平盛世，和谐社会，哪有那么多淋漓的鲜血？看看周围的同学朋友，谁的人生也没惨淡到哪里去。要说惨淡，那是自己的人生。真的勇士，哪里去找真的勇士。又有哪里需要真的勇士。李卫东实在不想再在夜深人静的键盘上，敲打出那些虚妄的理想了。但他还是表示欣赏付局长的小说，同时也表示对六个乡镇的土地平整项目也感兴趣。这种工程好做，水利水电专业的工程师李卫东让付局长放心，他一定给序写好，还推荐给省文学院的同学们读读付局长的小说，人家读了也会发表几句感慨的。付局长当即承诺，土地平整项目李卫东尽管拿去做好了，局里的一切他来打点。

    李卫东拿到土地平整的工程时，心下很坦然。他开始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了。当年能娶到宣传部副部长的千金，的确是因为岳丈大人欣赏自己的才华。然而才华当不得银子使。老婆的皮肤好，不能委屈了，每天要一些奇奇怪怪的汁液涂抹。那些汁液李卫东没办法去花啊草啊里面挤的。 老婆的身材也还不错，每个月要一两套时兴的衣服才对得起。这衣服也是李卫东无法在家里裁剪出来的。 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老婆隔几天就摊开五指，给指甲一只只修剪，再涂抹上有色的或透明的油彩。涂好了，两只手举得高高，翻过来转过去自我欣赏。嘴里轻轻地说着，时尚杂志上写，一个女人的体面精致都在手上，看手就知道这个女人生活的层次。宣传部副部长的女儿，生活层次总不能低的。李卫东看着老婆给内衣袜子外套裤子一股脑丢进洗衣机，在心底叹了一声。推开老婆，从里面挑出内衣和袜子，拿到水池边一声不吭地洗掉了。高层次的老婆的手更是碰不得烟尘，家里是不开火做饭的。

    李卫东每天下班，从学校接过儿子，和老婆一起去丈母娘家蹭饭。丈母娘是从县电力公司党政部主任的位子上退下来的。李卫东一边吃着丈母娘经年不变的几样家常小菜，一边听她老人家谈党、人民、社会、世界。丈母娘的厨艺水平与政治高度大相径庭。李卫东总是心不在焉地扒着饭，一只耳朵听一只耳朵出。等着老丈人喝完第三杯酒，拿起老丈人的碗，盛上饭，双手捧过来：爸，够吗？丈人不像一般的老头那样饮食很规律。有时盛一碗，他说今天吃不了这么多，少一点。李卫东就把饭扒一点到自己的碗里。下次再盛少一点的时候，老丈人却说，再添一点吧，今天胃口不错。对老丈人的情感，李卫东随着婚姻的年限延长，越来越趋于敷衍了。老人家当年有两句话，李卫东还记得。一句是，小李啊，你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年轻人，我们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还有一句是，小李啊，我这个女儿，养得娇惯了些，我不相信城里的纨绔子弟。你这样的农村人，能吃苦，有担当，责任心重，我是放心的。丈人帮他从山区的水利站调到了县里的水利局，没费什么事。女儿也确实放心地交给了他。只是婚后，李卫东才晓得，老婆那时候和县城里的一个不上进的官二代谈恋爱，官二代打架进了局子，老婆才落到自己手上的。很多年，李卫东都对儿子的身世充满疑惑。自己和老婆的眼皮是双的，可儿子是单眼皮。自己的性格安静，喜好读书，可儿子成绩一塌糊涂，顽劣成性……但是，仅止于疑惑，他没有勇气去作什么DNA鉴定。

    丈人早退了，李卫东在很多年的时间里沉迷于创作，一则是自己的爱好，再则也能以此来忘记老婆婚前的恋爱，以及儿子疑窦重重的血统。同时也忘记了在单位还有提拔这回事。他自己忘记了，领导当然更不会想起来了。李卫东至今在水利局里连个副科都没到手。老婆常常对着镜子，描着眉，眉笔轻轻刷向眉梢，漫不经心地说着，某某某今年买了部POLO，开着上下班不错。或者抿着两片唇，将刚涂好的口红抿匀，对李卫东轻描淡写地说：财务部的几个人约着去港澳游，打折，一个人只要交六千。李卫东无言以对。这时候，他总是会想到梅小满，想到梅小满在雪地里朗诵：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人生没有回头路啊。倘若是梅小满，不会提POLO，不会提港澳游。若是与梅小满一起生活，即便是四壁空空，也仍然能在内心富丽堂皇吧。然而怪谁呢？李卫东对老婆的神色越来越狐疑了。她最近背的那只包要两个月的工资。质地高档的当季时装买了三套。她的脸一个星期去一次美容院。她办了一张县城最大的健身房的金卡——老婆有钱了。忽然没来由地有钱了的老婆神情时而迷醉，时而慌张。李卫东也想去打一张老婆的电话清单看看，或者看看老婆的QQ聊天记录，终于都没有。他常常对着黑漆漆的夜空，为自己那些孤独落寞的诗行感到无地自容。  

    李卫东终于把从前的人生观删刈了。他开始憎恶从前的自己。李卫东终于明白，文字还有别的功能。他开始写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事情了。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事情是什么，是贪官跨台，奸商破产，是名星艳照流传专家谎言被戳穿。李卫东觉得自己错了太多年了。那么多年他都在做着无谓的坚持。李卫东终于清楚，自己只是个平凡人。而且极想做个正常人。文豪们的下场，李卫东太清楚了。梭罗在他这个年龄快要死了。卡夫卡的作品是死后别人整理出来的，只活了四十多岁。海明威吞枪自杀。海子卧轨，奔向他的精神家园瓦登尔湖。曹雪芹，活着的时候穷困潦倒，留下一部经典，却将几个朝代后的刘卫民他们养得膘肥体壮。那些活得滋润的大师们，要么是父辈显赫，要么是中途醒悟。李卫东也醒悟了，他庆幸自己醒悟得及时。大家都那么忙，有钱的忙着花钱，没钱的忙着赚钱，谁来理会文学。文学这玩艺儿是能吃还是能穿呢？更不能当成小情人那样搂着腰去招摇过市。这不体面的游戏，要不是能作为工具使使，它还有什么价值？书中自有颜如玉、黄金屋？别说欺人，连自欺都不能够了。

     李卫东从省文学院出来，财源滚滚了。土地局的付局长没有食言，六个乡镇的土地平整工程，整整让李卫东赚了十万。写了一个长篇，情节香艳，题材敏感，语言刺激，被书商包装成了当季畅销书列，稿费又拿到了十来万。老婆穿着性感的睡衣裹着莫名的香气在床上摆出了风情万种的姿式。县里也为他举办了一个规格颇高的新书发行仪式。李卫东那天没用稿子，侃侃而谈：文学创作嘛，是要以客观现实为依据进行艺术加工，什么是客观生活？客观生活是官员他确实贪污了，而且包了情妇，我的小说只是以此来进行一定的艺术处理。但不是全部啊，如果全部都是，那成了常态，没有典型性。比如在座的领导们，还没有资格成为我小说里的主人公嘛。官员们对李卫东的调侃报以哄堂大笑。李卫东面色却庄重，再次以极严肃的姿态阐述自己对文学的理解：文学还要触及人心。人心里有什么？想什么呢？我们在想着发财当官啊，在想着美女帅哥呀，这就是人性，何必粉饰?底下掌声如雷。

刘一民

掌声响起来！

清风未来

四

    去梅林镇的采风如期成行了，文联作协两大主席带着县里的一帮主创人员浩浩荡荡奔赴梅林镇。这时节，梅花是没有的。他们是应梅林镇的书记王大来之请，讴歌一下梅林镇的美好乡村建设。王书记这几年找财政上要了不少项目资金。这次请大家来，是借大家的笔呀镜头的，向百姓们交待一下，钱都用在正路子上。省得给眼睛过份盯到他自己的腰包上。李卫东早些年从不参加这样的活动。无非是用溢美之词来歌功颂德。李卫东觉得那应该是宣传部的专职，与作家不相干。作家的笔应该写镜头外的生活。李卫东觉得从前的自己过于矫情了，不通人情不懂世故。他现在对这些活动越来越重视了。每次活动都能拓展出自己的社会关系，脉络通达了，很多机遇就这样来了。

    梅林镇本是个千年古镇，硬是在王书记的努力下，面目一新，俨然一个小都市了。李卫东一下车，就做了一个深呼吸。这地方二十多年没有来了——古镇上那些不合时宜的老街全拆掉了。那两棵参天的古树也不见了，听说是枯死了。古镇上有个老汉死抱着树不让移，胡搅蛮缠，被行政拘留了。不移怎么行呢？街道中间几棵树，不伦不类不说，还挡了车道。古树枯死移走了，路扩得宽多了。两边是清一色规格统一的三层小楼，初看似乎是江南水乡的风格，细一看又有皖南民居的特点。的确不错。底层全是店面。时装店美发店饭店都是新装修的。新街的尽头是梅林新广场，那里原来都是水稻田。不一样了。李卫东觉得变化太大了。广场的另一侧是开发新区，那儿原来也是水稻田。王书记用手指着那一大片开阔对艺术家们说：怎么样？这个广场和开发区，有八百亩地，还算气派吧？城里还不一定这样好规划呢。拍到镜头里更好看。开发区马上要搬进几家工厂了，这里的农民也上班，不用种田了。

    来——来。王书记请大家到了古镇出口的梅园村。入住进了一家规模不算小的酒店。来——王书记兴致勃勃：大家先歇着，每人一个标间，作家诗人摄影家们，先住下来再说。歇一下，马上带大家品尝野味，城里吃的绝对没有这里的正宗，天上飞的斑鸠，地上跑的公獐子母麂子，呆会你们尝了就知道了。大家吃好了休息好了，再慢慢拍慢慢写。

    阿紫姑娘和陈文革主席一路卿卿我我。付局长和杨建华主席指着那一对男女挤眉弄眼。刘卫民秘书长气喘吁吁地端着他一肚子的诗书及油水，望着远处被青山绿水包围着的山村，又把目光收回到眼前的新街、广场及开发区。感叹着，搞得好！确实搞得好！生态宜居村庄美！兴业富民生活美！文明和谐乡风美！早就该来宣传宣传了。诗人作家摄影家们，则带着摄影器材电脑什么的进了各自的标间。

    重头戏在梅林镇的夜色里。王书记把乡镇上所有出得了厅堂的女人从麻将桌上好话歹话说尽，才请到了梅林新广场。跳舞。跳文明高雅的广场舞。山镇的人民休闲生活和大城市也一样了。前阵子专门请老师培训了几天，这些女人的舞姿还不算太凌乱。红黄色的灯光在广场各个角落晕染开来。咚次达次的节奏里，一对叫做凤凰传奇的歌者在音箱里唱着“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舞者们的身姿随着节奏像潮水一般涌上了岸，又像潮水一般裹着音乐退了下去。梅林镇人民的幸福生活在广场舞者与音箱里的歌者完美结合下表现得淋漓尽致。

    李卫东在这喧闹里格外思念起梅小满来。明天，对，明天一定要去梅林小学。

    王书记确实会搞事！陈主席和杨主席拿着相机在广场各个角度忙着取景。稍远些的村庄在夜色中静若处子。虫鸣蛙声里，能看到萤火虫的点点光亮。王书记侧过头，为李卫东敬了一根烟，又亲自点着了火：“李作家，你现在是写出了名的大作家了，帮我们梅林镇好好宣传宣传，争取让我们搞到精品镇的牌子。”

    李卫东抬头看天，山镇的夜空，有月色，也有星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王书记点着的烟，“没问题，书记放心，我尽最好听的写。”精品镇的奖金有五十万。

    “李作家啊，别看我们这小镇，什么都齐备的。那儿，看到了吗——”书记的粗壮手臂往约百米之外亮着一排灯光的房子指去。“看到了吧，那儿，有我们的娱乐中心。对外旅游是农家乐。也设了领导们欢喜的项目。外面有的，我们这山村都考虑到了。”

    李卫东的心絮有些许缥缈。随着广场舞在音乐的余音中停止，一批山村戏曲表演者带着锣鼓高胡什么的上场了。他们都穿着戏服，唱地方小曲。

    “李作家啊，等人散尽了，我带你和几个领导去体验一下。”王书记以手半掩着嘴，凑近李卫东的耳朵：“玩玩牌，唱唱歌，泡泡澡，轻松轻松。”

    清脆明亮的高胡声里，李卫东听得有女声在婉转地唱 ：“双双穿过水珠帘，眼前又是一重天。风吹稻花香阵阵，难得相逢在人间。”

    陈主席在为阿紫照相。阿紫姑娘穿的仍是淡花长裙，上面仍是一件无袖的红色小背心，后背镂空大半，胸前开着一朵绚丽无比的芍药。陈主席赞叹着，阿紫你穿的这叫中国风！

    广场中间那个穿戏服的男子唱得深情无比：“清溪照出影双双。”

    “流水潺潺话短长。”女子长袖轻舞，面色含笑，声音柔若细流。

    阿紫在彩色的灯光下，做着各种姿势让陈主席拍照。陈主席不时体贴地摆摆阿紫的长裙，抚顺她卷俏的长发。李卫东好久没看到陈文革带他那个说话台湾腔的小蜜出场了，莫非过户掉了？不知道接手的个是“什魔”样的男人呢。

    “一轮红日照山岗，山歌阵阵响四方。村村传来金鸡唱。”好！继而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声，摄影家们将这一切点点滴滴都收入了镜头。

    夜的九点，山镇的夜晚似乎来得都早，喧闹声渐渐稀疏掉，静谧的空旷随之而来。作协摄协诗联的艺术家们都进了各自的房间。

    “还早呢，领导们再活动活动吧。”王书记满面潮红地带着陈主席杨主席刘秘书长付局长，还有大作家李卫东，前往他说的梅园乡村娱乐中心。

    山镇的路都铺了水泥，没有土路了，自然没有路旁的水草了。李卫东想起当年，在这样的夜色里，也是在这个叫做梅园的山村，他与梅小满讨论顾城的那两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当年的夜气中有水雾，路旁有水草。李卫东怀念起那种让带着雾气的水草抚摸的柔软。

    王书记又偷偷地向李卫东耳语，这是我们梅村的一个女老板开办的，我有一小半的股。李卫东一行进得宽敞的庭院，传统的农家乐布局，并没有什么新鲜。王书记轻车熟路地带大家越过旁侧一块菜地，走到一方地面铺着鹅卵石的宅院里。“看到了吧，这里还有一栋楼。”

    “别有洞天啊，王书记，会搞事！”付局长和刘秘书长都在夸。

    “哪里，领导有需要，我们得急领导所急，想领导所想啊！”王书记又悄悄对李卫东说：“等下我介绍这农家乐的女老板给你认识，你好好采访一下她，写写报道。她年轻时是个小学老师，会写诗。后来做生意，傍上了大老板。有了钱，回来开饭店。传奇得很。你把她着力宣传宣传。她在以养殖的名目申请农发行的无息贷款。贷款套出来再搞个抵押银行，县里的头头都支持的，到时介绍你入一小股。”

    李卫东的脑子空白了一瞬。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

    梅小满在雪地里以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朗诵，麦色的双颊带着激昂的红润的画面，成了李卫东这二十多年来记忆的定格。

    他折回来，对王书记说了句，你们先上去吧。

    “好好好。”王书记体贴地说，“你先方便一下，马上来。”

    李卫东点着一根烟，又从原路折回，停在菜地旁，给烟吸了猛猛一大口。再一次抬头看天，夜空中，依然是皎白月色，星河灿烂。李卫东觉得双腿绵软无力，他慢慢走回到农家乐的前厅门口，两个穿着青花白底旗袍的服务员头凑在一起丝丝些些地议论着什么。一台电视机高悬在前厅的上方，里面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男人正在声嘶力竭地唱着歌：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识相互琢磨。”

    李卫东觉得歌词有点熟，但想不起来名字。

    “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装作正派面带笑容。”

    唱歌的男人甩着头发，有些痛心疾首的样子：

    “ 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一样迷人，一样美丽。慢慢的放松，慢慢的抛弃。”

    李卫东多年没有听歌了。他又点着了一支烟，吸得过于猛了，烟吐出来的时候被呛到，咳得眼泪流了下来。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这样一首歌,每一句词都好像有记忆。

    “不再回忆，回忆什么过去。现在不是从前的我。”

    唱歌的男人面目沧桑，眼神空洞无着，喉咙里最后出来了一句嘶哑的歌词——

    “ 我无地自容”。

海天阔

一口气读完，一群文人骚客。

朱容改

搞什么，我都没说累，你倒替我们累着了。

一叶一智慧

我占座   

Z纯纯

我看着也没累，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