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年（小说）

贾国斌

     傍晚，天空灰蒙蒙的，寒风不停地抽打光秃秃的枝梢，树干痛苦地扭动着身子，一晃一晃的，样儿很悲惨，发出一声紧似一声撕裂的叫。雪花开始飞舞起来，先是稀稀疏疏的到处寻找落脚，刚刚立稳便消隐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忽地来了精神，大朵大朵的雪花铺天盖地，像捅了马蜂窝似的。吴礼平呆呆地站在屋内，透过窗户向外看，感觉心绪如同外面的情景，整个儿乱作一团。
　　他将手机攥在手心，长时间通话后手机的温度尚存。手机先是庆的妻子打来的，告诉他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庆在亲戚公司帮忙粉饰楼房外墙时，一脚踏空，不慎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掉了下来，当场人事不知，现正在送往市立医院途中。吴礼平听得真切，手机里庆的妻子话音很焦急，带着抽泣的调，与救护车不断地呼叫声混杂在一起。他顿时脑子一片空白，等缓过神来，那边手机已经挂了。沉默一会，吴礼平觉得有必要再打过去，说些安慰话，尽管这些话已经苍白无力了，他还是要唠叨几句，仿佛是一项责任和义务。更重要的是，他要叮嘱庆的妻子，庆住院后，要立即将病房位置和诊断情况告诉他。打完手机后，吴礼平仍然放心不下，感到心里像猫抓似的，一下又一下，挠得他难受。他不停地在屋内踱步，如同热锅里的蚂蚁。他忽然想起庆的亲戚来，他是现场目击者，只有通过他才能大概了解到庆的伤势。待到与庆的亲戚通话结束后，吴礼平瘫软了，意识到庆的伤势非常严重，心头隐约有种不祥之兆，赶紧又给庆在外工作的儿子打去手机，让他心中有数。
　　吴礼平老家在农村，那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庄，离县城二十多公里。来县城经商前，他在那里生活了整整三十年。他是家中独子，爹生前是泥瓦匠，给别人砌了大半生的房子，到头来却没把自家弄得像样子。临死时，留给吴礼平的只有那把豁了一个小口的砌墙刀，当然还有那份砌墙的手艺。从爹的身上吴礼平似乎读懂了什么，那年外出打工，他第一个扛着行李走出村口的，那把豁了一个小口的砌墙刀，在提包中与瓷缸不停地接触，一路叮当响。尽管走时心中有点忐忑不安，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将会给他带来什么，他还是坚定地走了，头也没回。没想到几年过去，他竟在全村第一个盖上新楼，等到楼房完工，村民们看他的眼神，也都随着那一块砖一块砖地越叠越高。
　　住进新楼房后，吴礼平本想一辈子安稳地呆在村里，好好体会受人尊敬的味道。可当他腰包不断鼓胀起来时，心思也慢慢地大了。特别是眼见着村里的楼房一天天多了起来，一栋比一栋漂亮，感觉威望也在与他的楼房渐渐失色。到了他三十岁生日那天，县城经商的两个同学也来了。同学是开着宝马小车来的，乌黑锃亮，阳光洒在上面忽闪忽闪的。他发现村民们看小车的眼神，就像当年看他盖楼房的眼神。一群孩子跟在小车后面，跑得屁颠屁颠的，从村口一直跟到他家楼房前，接着像一堆抢食的麻雀，围在小车四周，叽叽喳喳不停。宴席过后，看着同学开着小车离去，吴礼平打着酒呃，痴痴地挥手道别，胸中空荡荡的，觉得自己的心思已经装在小车上，随同学进城经商了。
　　庆的家与吴礼平家住在一个山坳里。吴礼平长庆两岁，打小庆很崇拜吴礼平，每天跟在吴礼平后面，哥哥长哥哥短的喊着，喊得吴礼平头昂昂的，心里乐开了花。庆受村里孩子欺负时，总是吴礼平帮着教训人家，弄得人家孩子的娘站在山坳口使劲地骂，拍手跺脚的，骂声在山坳不停地回响。吴礼平躲在家里捂住耳朵喊：“吵死人啦！像狼嚎似的。”他的娘也很窝火，觉得那刺耳的骂声如一根根钢针直往心头上扎，恨不得立马冲过去理论一番，但转而一想，为孩子间屁大事撕破脸面，闹得天翻地覆的，非常不值。吴礼平的娘一把拉过吴礼平，狠狠地在他屁股上扇了一巴掌：“惹祸的，好好在家里呆着，别管她，她有多大劲让她去喊。”说着，将大门砰地一声关的严严。直到太阳落山，吴礼平的爹收工回来跑去赔礼道歉才罢休。吴礼平的娘骂他爹：“你是吃饱了撑的吧！”他爹呵呵干笑几声：“孩子打架，家常便饭，不计较。”
　　庆生性憨厚，遇事一根筋，在校读书时，一加三能算出答案，问他三加一等于多少？他翻起白眼楞了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来。庆的爹气得摔盆砸碗的，骂庆不是念书的料，庆正好来个顺水推舟，脖子犟得梆硬地夹起书包回了家，死活不念那个捉弄人的书了。他爹也没多说什么，不念就不念呗！别怪老子舍不得花钱让你念书就成。想来种地和数钱就是文盲也都会。
　　庆长大成家后，看到吴礼平外出打工赚钱，心头也发痒起来。趁春节期间吴礼平在家时，带上儿子到吴礼平家拜年。见到吴礼平就嚷着叫儿子下跪，磕上三个响头，非得吴礼平答应接纳干儿子不可！弄得吴礼平毫无准备，手忙脚乱地送上一个红包。吴礼平有两个闺女，很想老婆再生一胎瞧瞧，说不定弄出个儿子来。然而，他有这份心没那份胆，害怕政府过来罚款、拆房子。眼瞅着庆的儿子一天天长大，心中既羡慕又妒忌。吴礼平想，像庆这样榆木疙瘩，竟然能种出一棵优质品种来，老天爷真是不长眼！
　　那时，庆的儿子在校念书，学习成绩一直优秀，都说将来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这些使吴礼平更没想到。既然是送上门的干儿子，干儿子又这般优秀、可爱，吴礼平自然求之不得，觉得心中那份缺憾有个干儿子填补上也是不错的。
　　那天，吴礼平很热情地挽留庆与儿子在家吃饭，备上满桌菜肴，特意喊来村里有头有脸的作陪。酒席过后，庆趁吴礼平高兴，满脸堆笑地递上一支烟，吴礼平接过烟想看看烟牌儿，眼神还没落在烟上，庆忙不迭地掏出火机，咔嚓一声火苗就送到眼前。吴礼平深吸一口烟，觉得味道不错，烟上档次。心想这个木脑壳今天开窍了。庆见吴礼平脸上闪着阳光，便凑上前央请吴礼平带他一道外出打工。吴礼平瞅着庆满脸榆树皮，不屑一顾地问：“你能干什么呢？”庆说他有的是力气，你叫干啥就干啥！胸部拍得嘭嘭响，态度坚决又诚恳。
　　有了干儿子那层关系，吴礼平不再多说什么。春节过后，便带上庆一道踏上打工的征途。两人乘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到了吴礼平打工的地方，庆才知道，吴礼平原在一家建筑公司干活。吴礼平有手艺，砌墙的技术很娴熟，公司头儿把他当人才，看他的眼神与旁人不一样，说话也客气许多，待遇自然比庆高。庆给吴礼平当下手，干些搅拌水泥砂浆的活，怠慢时少不了吴礼平一顿熊。庆很乐意，成天忙的不亦乐乎。不管怎样，比起在家厮守那份田地强多了。再说有吴礼平在身边，一般人是不会小瞧他的。
　　就这样，庆始终跟随吴礼平在外打工许多年，直到吴礼平嫌弃瓦匠活又脏又累，决意举家迁到县城经商去……
　　
　　吴礼平从医院回来，脸色阴沉沉的，他老婆喊他吃饭，他说没胃口。他老婆急了，嘴里嘀咕着：“不吃饭就能救活庆啦？假如庆死了，你从此不吃不喝饿死不成？”话音刚落，吴礼平一个茶杯摔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吓得他老婆浑身直哆嗦。
　　不幸的是，庆还是死了，回天乏术。死在春节即将到来的日子里。这是吴礼平极不愿意看到的。家乡人骂人时有句刻薄话：死在外面过年。那是一句咒语，用在胡作非为的人身上恰如其分，而庆是那样的憨厚老实。吴礼平为庆感到悲哀和不平。真是生死由命啊！他不由仰天长叹。
　　葬礼结束回到家里，吴礼平还没有从伤悲中缓过神来，瘫坐在沙发上。他老婆递来一张借条，悄声问他怎么办。吴礼平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拿过借条愣愣地犯起愁。
　　那是庆写的借条，整整四万元。庆当时四处筹款给儿子结婚买房子，庆找到吴礼平。尽管吴礼平手头还不宽裕，需要资金周转进货。但是，干儿子要钱买房子，他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何况庆执意写个借条，说是亲兄弟都要明算账呢！钱到手后，庆千谢万谢的，承诺一年偿还，利息照付。然而，到了一年后，庆并没有兑现承诺。吴礼平想，庆肯定有难处。每次遇见庆，他始终不提钱事，实在觉得没法开口。
　　眼下庆不在了，人死债是烂不掉的，他还有老婆，还有儿子，还有这白纸黑字。吴礼平老婆提醒说，庆死了，他老婆今后一人在家，孤苦伶仃的，说不准改嫁，或是随儿子去住了。吴礼平觉得有道理，与老婆生活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这么有见地的话。假如被老婆的话言中，四万元钱要起来就难了，说不准打了水漂。可现在庆的一家子正在悲痛中，怎么能开口要钱呢？村里人知道后，背地里会骂死我不可！那是在人家伤口上撒盐巴的事。吴礼平看着借条，心中不由火急火燎起来。
　　吴礼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苦思冥想了半天。忽然想到庆的亲戚，庆是帮助亲戚公司干活时摔下来的，现在庆死了，那位亲戚理所应当给予赔偿。如果庆的亲戚赔偿款到位，他再开口要债，就会顺理成章了。想到这，吴礼平立即轻松起来，赶紧打电话给庆的老婆，鼓动去找亲戚索要赔偿。打完电话，他又给庆的亲戚打电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了一通，谎称庆的家人和村里人都说去找你算账，被我拦住了。如果你置之不理，就告上法庭。那是又失面子又赔钱的事。说得庆的亲戚一阵慌乱，当即答应协商解决。吴礼平暗暗窃喜。
　　过了两天，吴礼平听说赔偿款到位，共计十五万元。赶忙唆使老婆去庆家要债。他老婆白了他一眼，说你做好人，让我去做恶人啊！吴礼平尴尬地扯着笑脸说：“你如果不想去，那债就算了。”他知道老婆是个爱钱如命的人。
　　四万元欠债终于要了回来，利息事庆的老婆只字未提，那是庆借钱时说的，他老婆不在场。既然本钱要了回来，吴礼平感觉心中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落了地，有种说不出的快感。转眼春节到了，过完大年，吴礼平估摸着庆的儿子要来拜年，吩咐老婆把干儿子最爱吃的备好。往年干儿子都是初四之前来的，庆的一家人在吴礼平家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天，庆总是喝的晕晕乎乎的，样儿很可爱。过了正月初五，吴礼平左顾右盼没见干儿子的影儿，心中慢慢沉重，继而失落起来——这是他意想不到的事。
　　元宵节那天晚上，吴礼平又想起干儿子来，独自喝着闷酒，索然乏味。他老婆知道他的心思，没好气道：“不用想啦，你的干儿子已经回单位上班去了。”
　　吴礼平一口喝干酒杯，睁大醉眼看着他老婆：“你......说说，为什么啊？我哪儿对不起他们了？”

深山老林

余味无穷，浮想联翩

朱容改

贾老师这个速度真快，昨天的承诺，今天就兑现了哈。
看完这个短篇，挺难过，纵然是再深的关系，纵然有莫大的慈悲，也抵不过四万金呐。
特别喜欢小说里的心理描写，刻画出一个十分传神的普通人形象。有爱心，也仗义，有私欲，看重钱，好面子……

海天阔

人性都是这样的吗？

鱼翔浅底

小说中写到的这层关系是容易遗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