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小荷

      昨天晚上做梦，我竟然梦到我的爷爷了。还是那个剔着光头，凶着眼光，挺着鹰钩鼻，微驼着一点背，拄着拐杖，走路有点瘸的模样。

      爷爷一辈子先后娶了两个老婆，养了七个孩子，六儿一女。

在我的印象中，爷爷的口音和我们不一样，带有一点“东乡腔”。后来从爸爸的口中才知道，我们这个家族不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当年爷爷才十几岁时，为了躲避日本鬼子的炸弹，从东边的汤沟镇逃出来，到现在的地方定居下来（后来有一天，汤沟镇的同族人为造祠堂来这里寻过亲，证实爸爸的话是真的）。爷爷是在这里结婚生子的。

       爷爷是有手艺的，铁匠。爷爷娶的第一个老婆，是离家十里的鲍家庄的。听说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同村的老人们偶尔聊起她都还称赞不已。可惜我这个奶奶红颜薄命，年纪轻轻的，24岁就撒手人寰。丢下两个儿子，一个5岁，一个刚十个月。十个月的那个，就是我的爸爸。还有一个就是我的大伯。爷爷娶的第二个老婆也就是我爸的后妈是鲍家庄隔壁的丁家庄的。我的这个奶奶，现在仍健在，长得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的，皮肤也不白。80多岁的老人了，无病无灾的，身体非常健康。可见她年轻的时候有多健壮。听说爷爷再娶时吸取前一次的教训，不再看貌相好不好看，而是要求身体健壮、能干活的。我的这个奶奶给爷爷生了4个儿子，一个女儿。

       爷爷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姑，小名叫毛姑。按道理，爷爷有六个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应该非常宝贝她。可是，爷爷天生是个封建脑袋，只喜欢儿子，特别不喜欢女儿。对我这个姑姑别说是喜爱，连起码的爱护都没有。从小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为此，我这个奶奶没少和爷爷闹。在我的记忆里，也还清晰地记得因为姑姑奶奶和爷爷吵架的事。

       爷爷的性子刚烈，他总是剔着光头，凶着眼光，挺着鹰钩鼻，他的几个孩子都很怕他。

爷爷的几个儿子慢慢长大，一个接一个开始结婚成家。

我的大伯。娶了离家东边不远的方家的姑娘。这个方家姑娘——我的婶娘，性子也很烈。她和大伯结婚后一口气给大伯生了6个女儿，2个儿子。这一下可有热闹看来。听说我婶娘生一次女儿，我大伯就被我爷爷叫去臭骂一顿。我的那些堂姐们从小看到爷爷就逃。如果这种情形被我婶娘看到了，就免不了和我爷爷一顿口角。听说有时吵得还挺凶的。

       爷爷不喜欢女孩是出了名的。茶余饭后还到处说自己大儿子生了很多“废物”。这话传到婶娘耳朵里，婶娘总是要大声埋怨几句。

       到我爸爸结婚的时候，爷爷非常开心。大概是由于爸爸从小失了母爱。后妈自己又亲生了那么多的孩子，难免会顾此失彼。爷爷大概也心存愧疚。如今儿子终于成家了。他似乎也可以有了交代了。和爸爸同一天结婚的同村的后生还有另外三个。妈妈后来告诉我，她结婚那天，四位新娘子差不多先后同时进门。都在中午12点之前到的。和爸妈同时结婚的同村另三位后生中有两位的老婆差不多同时怀孕了，一年后各生下了一个儿子。爷爷很羡慕。爸妈结婚十三个月后，妈妈才怀上了。爷爷知道后很高兴。当时就对爸妈说：“家里的那头猪好好养着，十个月后孙子出世了，杀猪给孩子做‘三朝’”。当时一家人听了都挺开心的。

       十个月后，妈妈的那个孩子也就是我生出来了。接生婆还没离开，就听到厨房里传来扔水瓢、锅铲之类家什的响声。爷爷黑着脸一声不响地走进走出。爸爸瞅着爷爷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就这样在不受欢迎中来到了人间。

       我“三朝”那天，家里冷冷清清。想象中的做喜事的热闹场面终究只是想象而已。那天，妈妈含泪坐在床上，怀里抱着粉嫩的小小的我，那个伤心啊。没想到更伤心的事接踵而至。和爸妈同时结婚的另三位新娘中，没生孩子的那一位，在妈妈生下我的第七天，她也生下了一个孩子，可她生的和我妈生的不一样，她生下了是个儿子。此时的爷爷对爸妈已没了好脸色。不仅如此，爷爷还经常斥骂妈妈，说：“你和别人同时进门，人家生的都是儿子，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生了个没用的丫头。我出去都没颜面”。妈妈无言以对，拿眼看爸爸，爸爸只默默低着头，妈妈只好泪往肚子里咽。唉，妈妈呀。没想到我的出生给你带来了这么多的痛苦。真抱歉。爸爸呀，妈妈生出我这个女儿可全是你的功劳，你怎么能让我妈一个人承受这后果呢？可惜那是我还说不出话，只会张着一双小眼迷茫地看着这个世界。在我满月第三天的时候，家里杀了爷爷曾经许诺给我做“三朝”的那头已养肥的猪，接着用卖猪的钱给我爸后妈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爸的大弟弟，我的三叔定了一门亲。这件事对我妈妈的打击非常大，一直到现在，偶尔说起，我妈还耿耿于怀。

       好在我妈的肚子在生下我后就争气了。一连给我爷爷生出4个孙子。（可惜的是，中间有一个没能长大，在5个多月的时候夭折了。）这好歹也弥补了我妈生出我这个被爷爷称为没用的丫头的遗憾。听说，我的这几个弟弟，爷爷的每一个孙子出生，爷爷都兴高采烈的，那叫长脸啊。

       五岁以前的事我现在已模糊不清了。只是从我妈偶尔愤愤不平的叙述中依稀记得一些。比如，爷爷上街了，买回点心，总是只赏给比我小一岁的大弟弟一点，而我却只能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他吃。其实，那时候爷爷待我，与我那些堂姐无异。

       随着爷爷的孙子、孙女一个个问世。爷爷的六个儿子除了最小的儿子还在读书外，其余的都先后成家，再一个一个从爷爷的大家庭中分出去另立门户。

       在我的印象中，对于爷爷清晰的记忆，是在我五岁以后。

       爷爷的腿不是天生有点瘸的，在他三十九岁那年，他的右腿开始发痛，整条腿，也说不出具体的方位。医生说是神经方面的问题。到他四十九岁的时候，他的同一条腿又害疔疮，那个右腿的小腿朝内脚踝以上三寸不到一点害疔疮的地方一直流脓，一直到爷爷去世的那天也没好。自此，一条木拐杖就一直伴随着爷爷。

       爷爷的几个儿子，另立门户的家，分别在爷爷的老房子对面或远或近500米范围内错落排开。

记忆中，每天午后，爷爷总是拄着拐杖，到自己的几个儿子家去，一家一家看看，坐上一会，聊上一会天。幼小的我只要一听到爷爷的拐杖磕在石板上的声音或一看到他，就大声的叫：“妈妈，爹爹（地方方言，爷爷的意思）来了。”妈妈总是对我说：“给爹爹搬个凳子。”接着妈妈去给爷爷泡茶倒水。再大一点，到我读书了。我依然在看到爷爷时说：“爹爹来了。”然后自觉地去给他搬凳子，说“爹爹坐。”然后再去给他倒茶，说：“爹爹喝茶”。不管爸妈在不在家。渐渐地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爷爷有时会摸着我的头说：“这丫头真懂事。”“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每当这个时候，我都非常自豪。在当时爷爷大大小小10个孙女中，只有我享受到这种“优待”。妈妈听到这话时，也总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爷爷，想说什么，可总是没开口。

       我8岁那年，我最小的弟弟生出来了。我另外的两个弟弟，一个7岁，一个4岁。在大集体的日子里，一家有这么多的孩子需要人照顾，大人每天出工又非常忙，于是乎我妈也和当时同村乃至大多数农村的妈妈一样，打起了家里最大孩子尤其是女孩的主意。一天，妈妈当着爸爸和我的面说：“丫头，别去读书了，在家带弟弟，帮妈妈烧烧饭洗洗衣。你看村东头鲍家的小琴，西头伍家的金兰，和你差不多大，都不读书了”。我求救似的看着爸爸。爸爸声音不大地说：“孩子还太小，让她去读书吧。”其实，我知道，尽管我的出生让爷爷不开心，让爸爸挨骂，但因为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从小又比较听话、懂事，爸爸还是很喜欢我的。况且那是的我，虽小，但白天带着大弟弟一道去学校读书，放学回家洗碗、做饭、带小弟弟……，凡是能干的可一样都没少干。妈妈没办法，只好说，那我们去问爹爹，他说给你念，你就继续念。我不情愿地随着爸妈来到爷爷面前，爷爷一听这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知是看我可怜巴巴的样子，还是觉得我平时对他比较恭敬。爷爷开口居然说：“让这丫头去念书吧。她还这么小。”爷爷的一句话，就决定了我之后的命运。我很开心地又回到学校读书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爷爷的背开始有点驼了。眼睛看人眼光也不再那么凶了。

       爷爷有一个习惯，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他就要起床，上街去吃早点（我们称之为“喝茶”。因为吃早点必定要喝茶的，有人自己带茶杯，有人就用店里的水杯）。一年365天，除掉过年那几天或偶有身体不适之外，爷爷几乎雷打不动地天天要去喝茶的。我家的房子北面外有一条上街的大道。我睡的房子的窗户就朝这条大路开着。每天清晨，我就在爷爷的拐杖着地的声音中起床，做好该做的事，然后吃好早饭去上学。那些年，爷爷的拐杖声就是我的起床铃声。那感觉真的很好。要是哪天没听到这声音，我会立即告诉爸爸，说，今天没听到爷爷上街去的声音。爸爸就会去爷爷家问候一声。看是否是爷爷不舒服了。偶尔我需要支笔、橡皮、本子之类的，就会在爷爷的拐杖声中奔出去，叫住爷爷，让他帮忙带回来。爷爷也总是很乐意代劳。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那天早晨，我照例起床很早，只是没有听到爷爷的拐杖声。因为中学离家远，我很早就出门了。出门前，我依然没有忘记告诉爸爸一声：“大大（方言，“爸爸”的意思），今天没听到爹爹上街去的声音”。

       我走到村南头的时候，奶奶正在四叔家的晒场上帮四叔家做米面。我还和他们打过招呼。下午放学回家，当我走到里村口不远的地方时，我听到了哭声。当时我心里一激灵，感觉很不妙。才走到四叔的晒场边，村里来帮忙的人就大声朝我嚷嚷。“丫头，快去。快去给你爹爹磕头去。你爹爹没了。”我一下子僵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此时，妈妈正巧走过来，拉了我就去给爷爷磕头。来到爷爷的房间，只看到躺在门板上的爷爷，平放在那间屋子的中间。头上蒙着一条新的干毛巾。在他头顶的前方，放着一个小香炉，里面点着一根香。香烟袅袅。他平时睡的那张床和挂在他床前的那根拐杖都不见了。在爷爷平躺的门板前，坐着我的奶奶，她在不停的哭。跪着爷爷唯一的女儿——我的毛姑，她也在不停地哭。旁边还跪着我的一些婶娘们和亲戚们，她们也都在哭。此情此景，我不由自主地跪下去，眼泪唰的就流出来了。我心里不停的念叨着：爷爷，我的爷爷，你怎么就这样去了呢。从此以后，我再也听不到你那独特的拐杖声了……

       从爷爷的房间里出来，我直奔门外。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在爷爷家的大门外，爷爷的拐杖被扔在拆掉的床旁边。我奔过去，像拾起宝贝似的捡起爷爷的拐杖。从此以后，爷爷的这根磨得光滑的拐杖，就一直挂在了我的床头。

       爷爷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那年他68岁。他过世时，已有了10个孙子，10个孙女。

       爷爷葬在村南头四叔家晒场外不远的小山丘上，在我每天上学的路旁。每天上下学，我还能看到爷爷的墓。心里总觉得他还没走远。

       爷爷过世一年后，我考上离家更远的高中，需坐车子去，需住校。上学也不再走爷爷墓旁的那条小道了。平时来看爷爷墓的机会少了。只是每年的清明冬至我总会去爷爷的坟前默默地磕上几个头。

       每次周末回家，一到自己的房间，总是少不了要看上个拐杖几眼。有时也把它拿下来，擦擦上面的灰尘。不自觉地叹上几口气。

       在我读高中的三年里，爷爷最小的儿子我的小叔叔也结婚成家了。并迅速地给爷爷又生出了两个孙女。不知如果爷爷在世，会有何反应。

       三年后，我考上了大学。在我们那个村，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在我们周围几里路以内，一个女孩考试大学，这也是第一次。爸妈无比开心。爸爸带我去给爷爷上坟。我跪在爷爷坟前，我流泪了。我又想起了爷爷开金口让我上学的事了。要不是爷爷，我也没有今天。爸爸边给爷爷烧纸钱边唠叨：“爹爹，你孙女给你烧纸钱来了。小时候你还说她是个没用的丫头，现在她可给我们家长脸了。”泪光中，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剔着光头，挺着鹰钩鼻，微驼着一点背，拄着拐杖，走路有点瘸的爷爷站在我面前，只是不再凶着眼光，而是对着我微笑着。

       如今，我大学毕业到上海工作已十多年了。成了家，也做了妈妈。每年过年我都会回老家。回家后，我也依然会去给爷爷上坟。我也会偶尔拿起爷爷那根依旧放在我房间里的拐杖，给我的孩子讲一讲她的太姥爷——我的爷爷的故事。

今天已是2012年12月18日，又要过年了。爷爷，谢谢你出现在我的梦中，让我回忆起我们曾经的点点滴滴。让我的心又温暖了一回。放寒假回家，我一定会再去看你。

       我那个剔着光头，凶着眼光，挺着鹰钩鼻，微驼着一点背，拄着拐杖，走路有点瘸的爷爷啊！

拖枪老兵

      小荷老师用朴实纯真的语言，把一个拄着拐杖的爷爷，活灵活现的展现在读者面前。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却有恰到好处的艺术手法；没有华丽唯美的文字渲染，却有情真意切的怀念哀思。
谢谢小荷！

小荷

拖枪老兵 发表于 2012-12-19 11:15
小荷老师用朴实纯真的语言，把一个拄着拐杖的爷爷，活灵活现的展现在读者面前。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 ...

谢斑斑用心读我的文字，并给我鼓励。

寂寞的人

楼主很幸福，我从小没见过自己的爷爷《爹爹》

阿丽埃蒂

每个字都认真的看的，喜欢这样的文字，看到后来有一丝丝湿润，老一辈的人总是很固执，但都是那么纯朴

故乡情

看了楼主写的爷爷  我好感动  我很幸福 我的爷爷奶奶都还健在  只是我还没结婚而已~

东方木头

{:soso_e179:}写的太好了  让我情不自禁的想起了我的爷爷。。。

小荷

东方木头 发表于 2012-12-19 13:36
写的太好了  让我情不自禁的想起了我的爷爷。。。

谢谢朋友鼓励。

小荷

阿丽埃蒂 发表于 2012-12-19 12:58
每个字都认真的看的，喜欢这样的文字，看到后来有一丝丝湿润，老一辈的人总是很固执，但都是那么纯朴

的确是这样。谢谢阅读。

小荷

故乡情 发表于 2012-12-19 13:11
看了楼主写的爷爷  我好感动  我很幸福 我的爷爷奶奶都还健在  只是我还没结婚而已~

那好好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祝你永远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