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故乡de云 于 2012-10-10 15:42 编辑
月芽儿七岁的时候有了个弟弟,叫金锁。月芽儿非常高兴,这两年,已经没有孩子愿意和她玩了。娘怀了弟弟后很少再出门,村里的大人也好久不来找娘绣花了。还有件事情令她担心,哥哥的话越来越少,几乎成了一个哑巴。
日复一日,年关又近了,古老的松树顶着积雪静静地站立着,同样古老的村寨也静静地依偎在山的环抱之中。房屋、松树、牲口,以及薄冰下的小河、小鱼,在这静谧中似睡非睡,就像泥土包含着种子,在春风到来之前,决不把心中的秘密敞开。 进山的小道上悄悄地走过一群穿着靴子的男人,踩得积雪嘎吱、嘎吱的喊着痛。一只松鼠跳出来看了看,只见有两只大狗走在最前头,舌头伸出去老长老长。松鼠吓一跳,以为是狼,一闪身就缩回了树洞。 第一声枪响的时候,文秀正在灶间做饭。灶里的干竹爿不时爆一声闷响,背上的银锁哼哼唧唧啼哭着,文秀忙着做饭、忙着哄孩子,没听见外面的动静。金锁跑进来,喘着气,小胸脯一起一伏、上气不接下气:娘,娘,外面,外面来了,很,很多人。 别着急,慢慢说。文秀扒拉扒拉灶中的残火,起身盖上锅盖,拿手巾擦擦金锁的额头。 嘣,嘭,砰!外面又传来枪声。这次文秀听得很清楚了,夹杂着孩子的哭叫和大人的呼喊,平静的山村忽然间鸡飞狗跳地喧闹起来。
才跑到院门口,福根和月芽儿就背着柴篓子跑了回来。快,快往后山跑!福根冲进院子扔下背篓,一手抱起金锁,一手拉着月芽儿,对文秀喊。 开始的时候,人们只是惊慌失措的跑着、喊着,像无头的苍蝇胡乱地转着圈。后来都明白了该往村后的山上跑,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老人说过往高处跑是不会错的。于是,呼啦啦全都朝着一个方向去了。人跑,狗也跑;老猫、小猫,鸡,都上了树……来不及带走的,栓着的牛啊、羊啊,只得拼命地跳着脚、叫唤着。 有人在喊:鬼子来了,杀人了! 文秀这才明白,原来是山外打仗的外国人进山了,听说,他们就是想要霸占中国的日本国的军人。有老人说,日本人和中国人是一个祖先。于是,村里人一度怀疑关于打仗的事情:或许是山外回来的人搞错了,打什么打,不都是一个宗祠的兄弟嘛? 看来,果然是在打仗,而且真刀真枪地干着呢。有人边跑边喊:分开跑,分开跑。
福根的家离后山近,很快他们就藏进了一个山洞。这山洞不深也不高,大家弓着背、弯着腰,钻到山洞的最里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银锁还在哇哇地哭,文秀撩起衣服,将一只奶头塞进他的嘴巴,孩子吸吮一会儿就睡了。月芽儿搂抱着金锁,两人挤靠着,一声大气也不敢出,瞪着两双惊恐的大眼。 夜幕降临的时候,洞口有红光在闪现。福根猫着腰来到洞口,伸头出去看了看,只见村里火光冲天,几乎所有的房屋都被火焰吞噬着、撕扯着,连他们院里的老槐树也烧了起来。黑暗中,漫天翻滚的烟火,拉拽着人们的惊悸,播撒着日本人狰狞的狂笑。 福根的拳头砸向山洞的洞壁,原本上了冻的硬土卜啦啦掉下一片。
鬼子走了,文秀没有看见鬼子长什么样。 整个村庄的房屋都烧毁了,往日的家园已经不复存在。绿瓦红墙只剩残墙断壁,横七竖八的房梁,以及东倒西歪的木器家什冒着缕缕黑烟。老槐树只剩下一截黑呼呼的焦炭,像一根手臂,愤怒地指向天空。 村子里到处是哭声一片,那些来不及逃脱的老人和孩子都被鬼子杀死了。有的被丢进火里烧死,有的被刀剖开了肚子……女人则先奸后杀。 栓子爸靠在墙根下,怒睁的双眼瞪向远方,右手握着一柄砍柴的斧头。福根上前,想要扶他站起来,却发现早已没了气息。 栓子妈全身瘫软,匍匐在地。她已经哭哑了嗓子,只是用额头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地面,嘭嘭地响。地上躺着她的女儿珠儿,珠儿身上的棉袄已经被扯烂,裤子也不见了,完全赤裸着下半身,身下是一滩鲜红的血。她紧握双拳,一对大眼瞪向天空,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蹦出去。 文秀脱下外衣给珠儿盖上,伸手想合上她的眼皮,却怎么也合不拢。哭命的孩子啊,才刚刚满了十三岁……文秀想着,泪水早已湿了前襟。
栓子去年就离开了村庄,说是跟鬼子打仗去了。昨天,栓子妈正好回了娘家,早晨才刚刚赶回来。
金锁紧紧地靠着姐姐月芽儿,姐姐紧攥着他的手。看着眼前这梦境般的场景,姐弟俩连自己的进气和出气都感觉不到,他们已经被这一切吓傻了。两个小脸蛋煞白煞白的,就那么呆呆地站着,就像是木头刻的两个小人。
山顶的积雪都被大火融化,变成一条一条、一股一股大山的泪,泪水缓缓地流进村庄,与地上的血水、人们的泪水汇合到一处,缓缓地淌过青青的石板路,流入村前的小河。
河面上漂浮着一层黑黝黝的草灰,那些大火燃烧中漫天飞舞的灰烬,跟随着疯狂的火势狂欢了一整夜,太阳出来之后,竟然厚颜无耻的想要掩盖住血水充盈的河床。
傍晚,天空飘起雪花,没有风。人们聚集在村头,守着亲人的遗体。雪花慢慢飘落到人们的头上、肩上,以及河面。人们静静地立着或是蹲着,没有了哭嚎,没有了叫喊,只剩泪水无声地流淌,天地之间死一般的寂静。
雪花一朵一朵地落下,一朵比一朵大,亲人的灵魂一秒一秒地上升。
忽然,银锁扯着嗓子哭起来。从昨天上山到现在,银锁一直没有再哭叫,文秀这时才想起怀里捆绑着的这条小生命。 孩子的哭声一声比一声高,飞过山坡,穿过山间的松树、竹林,久久回荡在山凹里。
往日热闹的牛岭村已经不在了。埋葬完死去的亲人,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家园。虽然他们也不知道究竟要去哪里。石磨,依旧蹲在村头的晒场边,刻着“牛岭村”三个字的石碑,比平日更加歪斜,半个身子埋在黄土中。
栓子妈没有走,她已经疯了、傻了。娘家来人接了,她死活不走,整天就在断壁残垣间转悠,喊着:栓子,珠儿,孩子他爸。她在瓦砾里翻着、寻着,在墙根处刨挖着,十个手指挖出了血…… 福根一家也没有走。福根带着家人寻了个背风的大山洞住进去,计划等开春了再下山,他要重新盖房、种地。 黑黑不知是死了还是跑了,从此再没出现过。
山洞里有一块很大的石板,铺上干草就是床。福根用石块在洞内垒个灶,架上锅。一个山洞,五口人,一张大床、一口锅,一个简易的家就这么安顿了下来。
文秀确信自己能够坚持到开春,让她担心的是孩子们。三岁的金锁原本有点口吃,鬼子离开后,他再也没有开口说话,眼神也日渐呆滞起来。月芽儿也不再笑了,话更不多说,只是整天地搂着金锁,仿佛只要她一松手,弟弟就会从山洞里飘出去。 年三十的晚上,福根抓了只野兔,文秀煮一锅兔子肉,又闷了一锅红薯。然后,下山找到栓子妈,连哄带拽将她拉到山洞里来。 这又将是个漫长无边的冬季。山里的雪已经堆积得很厚了,老天爷还是没有放晴的意思。山洞没有门,风大的时候,夹带着雪花直接吹到了“床边”,一家人只能整天坐在火堆边取暖。 福根不停地出去寻找干草、干树枝,抱回山洞做饭、取暖。开始,村子里还能寻回一些,后来能烧的、能用的都用完了,福根就踩着齐膝的白雪去更远的山里头寻找。
冬雪还没有开始融化,春天还很遥远,银锁却等不到春天住新房了。 银锁死前一直发着高烧,烧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才很不情愿地闭上了眼。冰雪封山,福根和文秀只能看着干着急,没有办法,他们仿佛已经与世隔绝了。 文秀不吃、不喝、也不睡,只是呆坐着,抱着死去的银锁不让别人碰。福根第一次当着月芽儿和金锁的面,搂着文秀和死去的银锁,陪她坐了整整一宿没合眼。 小小的银锁,还来不及学会走路和说话,就永远的离开了家人。 雪一直下,许多低洼地的积雪超过了一人高。没有动物出来弄吃的,山洞里的人也没有办法出去找吃的。剩下的粮食不多了,几口人已经瘦得皮包着骨。 金锁呆滞的眼睛更大了,两只眼睛圆睁着,镶嵌在那瘦瘦的小脸上,看着又吓人又让人心疼。文秀非常担心,害怕金锁也会捱不到春天,于是拉他到怀里吸吮自己的奶头。可是,她的身体也快垮掉了,任凭饥饿的金锁多么努力地吸吮,也只能吸出一点点带血的乳汁,痛得文秀直吸冷气,嘴唇都咬破了。(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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