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故乡de云 于 2012-9-23 12:20 编辑
冬天过去了,山坡的枯黄开始转绿。村后的老山脱下厚厚黑黑的棉服,桃花李花相继插满了村头村尾。鸟雀儿也开始穿梭忙碌,飞上、飞下的闹醒了山旮旯里的蜂蝶。
蔫了一冬的猫呀狗呀,仿佛一夜之间就把精神头给找回来了,撒着欢的你追我赶,钻来、钻去串起门儿。 渐渐浓烈的湿气加重了刘氏关节的疼痛,她的咳嗽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文秀的身子却一天天臃肿起来。刘氏知道,文秀这是有喜了,她催促文秀,等天放晴了赶紧去庙里上上香,求菩萨保佑母子平安。 八月初三那天,福根有了一个妹妹。刘氏已经有了两个孙子,再多一个孙女自然也是欢喜。最兴奋的是福根,虽然,怎么看也不看不出这个妹妹哪个地方比栓子的妹妹好看,这个妹妹甚至连头发都没有!不过,福根还是由衷的高兴。奶奶说了,女大十八变,妹妹不出一百天就会变漂亮的。奶奶还给妹妹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月芽儿。
黑黑似乎开始恋爱了,常常跑得找不见影儿。不过福根也不再急着找它,因为他现在有说话的伴了。月芽儿每天都能听见福根的声音,福根认为她虽然不会说话不会喊哥哥,却认识他,也知道他说什么。因为月芽儿一听见他说话就笑,有时候睡着了听见他的声音也会笑。 月芽儿果然变得越来越好看,而且很结实,刘氏说那是因为文秀的奶水养人。过年的时候,月芽儿已经能靠着被褥坐着了。 月芽儿见人就乐,隔壁邻居几乎没人听见过她哭闹,不论大人还是小孩,谁见了都想抱一抱她,捏一捏她的小胖脸。婶子大娘们都羡慕文秀,说她真是好福气。文秀娘娘听了还是笑,大声笑,露着糯米般的白牙。 这一年,福根父亲再没有回来过,只托人带回几次钱物,还带过一封信。
又快过年了,文秀写了封信,问福根父亲回不回来。信带去了又带回来,回来的人说外面打仗了,外国人跑到中国来了。说是打仗死了好多人,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兵荒马乱的很多人都找不到了,连皇帝的儿子都被外国人抓起来了。东北那里更厉害,福根父亲也不见了踪影。 话还没说完,刘氏就晕了过去,众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捋胸口,忙活了半天。刘氏缓过神来,一睁眼就哭天抹地痛哭起来,断断续续哭了几天几夜,然后就开始发呆。 月芽儿出生后,福根就随奶奶睡觉了。最近,老太太晚上哼哼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福根有些害怕,半夜就溜到文秀娘娘房间里挨着月芽儿睡。文秀娘娘没有说他什么,还是那样轻轻地一笑,拉了被子帮他盖好。
冬去春来,稻穗灌浆,麦苗转黄。季节在与河水赛跑,夏天也很快就结束了。 山外不断有人带回来一些消息,庆幸的是没有将山外的战争带回来。听说山外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反而更加厉害了。刘氏每天要文秀抱她到院子里,开着院门,她就坐在那里看着院门外面。一看就是一天,晚上也不愿回屋,常常是等她坐在那里睡着了才能抱她回屋里。刘氏本来不胖,如今更是瘦得只剩骨头,文秀抱她一点也不费力气。 月芽儿会走路了,披散的头发扎成了小辫子。月芽儿每天跟在福根和栓子后面转,福根驮着她去山坡上放羊,任她在草丛里抓虫子、采小花、打滚。月芽儿还是逗一逗就乐,不逗她也常常自己乐,咯咯、咯咯的笑声迷的蝴蝶儿乱飞,蜻蜓儿乱撞,一撞就撞进了她的怀里。月芽儿就一把抱住那些蝶呀、花呀,滚在草地里咯咯、咯咯的继续笑。 月芽儿的皮肤像水蜜桃一般,粉嫩的一张小圆脸,一笑两个大酒窝,惹的福根老想咬她的小鼻子。
文秀的刺绣已经非常出色,附近很多人慕名上门来找她学活儿、订活儿。于是,文秀有了帮人做些织绣的活儿,也能稍微挣点灯油钱贴补家用。福根父亲没有消息后,家里这一摊子老的老、小的小全部靠她养活。 文秀忙,里里外外地忙,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教福根学习写字了。 写不写字福根无所谓,他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搂着月芽儿看娘娘绣花。 娘娘将一块白布绷到绣花绷子上,然后伸一只手臂等在花绷的下面,另一只手臂轻轻地搁在花绷的边上。娘娘的手指非常细、非常白, 当她的拇指和中指轻轻地捏住绣花针,另外几个手指就像兰花瓣儿一般展开了。手指动起来的时候,那绣花针是看不见的,只见手指一下、一下地在布面上轻轻地啄,像小鸡的嘴在啄米吃。 那是张神奇的小嘴,那嘴儿一下、一下地亲着白布,白布就有了一朵、一朵美丽的花儿;那嘴儿一下、一下地亲着花儿,花儿就有了一爿、两爿,两爿、三爿,各种鲜艳的颜色。
夏日的夜晚, 月亮一不小心就掉到了河里,星星则挂在福根家的槐树枝上。窗户底下,老墙根的草丛,到处都有纺线娘娘在歌唱。 福根知道,如果文秀娘娘唱歌的话,全世界所有的花儿都会在一夜间开放。 睡梦里,福根看见山坡上所有的花都开了,他抱着月芽儿在花丛里打滚,开心地大笑,笑着滚着、滚着笑着,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扑通一声跌到了床下,摸着屁股爿子爬上床,又听见纺线娘娘的歌唱。 萤火虫听见了声响,提着宝贝灯笼飞进来左查查、右看看,床上床下仔细巡视了一番。
一阵秋风卷走地上的落叶,带到天空揉碎了,变成雪花再撒下来,冬天也就随着来了。 山顶的冬雪越叠越厚,刘氏终于撑不住了。老太太每天咳呀咳,终于咳尽了喉咙里最后一口气。最终,她没能等到儿子回来,干脆闭上嘴巴,撒手西去了。 或许,她是想去看看,儿子是不是已经先她一步,去了他的父亲那里? 丧事很节俭,文秀实在没有办法要那个面子,好在也没人有闲心过问别人的家事。这种时候,除了关心自家山外的亲人什么时候回来,谁去理会这个女人是否将她的婆婆厚葬了? 福根守了七日孝,几位本家的叔伯们赶了来,帮忙张罗着请了几个丧仪,吹吹打打将刘氏抬到村后祖坟,挨着福根爷爷把老太太埋了。
突然没有了刘氏的咳嗽声,家里平添了几分寂静,寂静中带着一丝诡异,好像随时会有一声咳嗽在某个角落突然蹦出来。福根连自己走路的声响都害怕,月芽儿的笑声就显得更响亮了。
听说外国人打到不远的县城了,从城里回来的人很慌张,说话的时候瞳孔也似乎扩大了许多,眼神散散的、声调儿颤颤的,像是受了什么惊吓。 一些人开始忙着收拾家什,想尽快离开牛岭村,等收拾好了又只能坐在那里犯愁,去哪儿呢?这些没有出过远门的人们确实犯愁,他们不知道出了山、出了县城,再往外的世界究竟都是个什么样子。 那些从外面回来的人不是也不敢再走么?于是,就看着那些打好的包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解开它;于是,又急慌慌地赶去那些从外面回来的人家里,继续心神不定地听着、问着、等着。 栓子妈说,她打算回娘家躲一躲。想一想自己娘家破败倒塌的房屋,文秀知道自己没有地方可去。看看村后的青山,再看看敞开着的院门,她想,或许不会打到这里来吧,如果福根他爸回来了…… 于是,文秀不再想,低头继续绣着她的花儿。快过年了,她想再赶点活,年三十也好为孩子们包点饺子吃吃。
月亮圆了缺,缺了又圆。时间不快不慢地流淌着,像村头的河水。山外的消息也断断续续地流进来,在各家的灶头上变换着单调的花样,然后随着洗锅刷碗的泔水再流出去。 中秋的圆月再一次挂上了树梢,就像一块大烧饼。山村里的人们没有欣赏月亮的习惯,他们吃了自制的月饼就上床,上床就做爱,做完了就睡着了。 山村的夜晚很快也睡着了,连房屋都睡着了。 文秀没有睡,身边的月芽儿睡得很香。文秀摸着月芽儿细软的头发,月光照着孩子的胳膊。忽然,月芽儿嘴角一动,兀自漾出一朵笑来。文秀不禁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忽而心里又痛了一下:孩子都三岁了,还不知她父亲什么样子,或许永远不会知道了。
白天,栓子的妈送了几个月饼过来,抱着月芽儿不停地亲她的小脸,然后叹一口气,怜惜地看着绣架前的文秀,像是自言自语: 你说,这世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连个口信也没有呢?这孤儿寡母的,真要是没了……唉,真要是没了反倒简单了。 文秀轻轻笑了笑,没有停下手来:没了又能怎么样? 没了就改嫁呀!你才二十出头。栓子妈是个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文秀已经习惯了。 我可不想受那份子气。文秀依旧笑呵呵的。隔着一道院墙生活了几年,两个女人也是相互了解了性情,像姐妹一样的亲。 唉,你呀!难道,你就不想男人? 文秀微微红了脸:栓子妈,看你说的……抬头含羞带啧地瞪了栓子妈一眼。 栓子妈一缩脖子,做了个鬼脸。两个女人转头朝院子里看。福根在院里砍木柴,赤裸着上半个身子,高高举起大斧子。 福根这两年长大了,个头长高了不少。比我们家栓子懂事多了,也能干多了。栓子妈走到院里,对福根,也是对跟出来的文秀说。 福根放下斧子,接过文秀给他端过来的一碗水,一仰脖子喝完了。他抬手抹了抹嘴巴,冲着栓子妈呵呵地傻乐。 这孩子,就是不怎么爱说话。文秀一边与栓子妈说着话,一边递了块手巾给福根。福根眯缝着眼只管呵呵乐着,接过手巾在脑门子上使劲擦。 阳光里,文秀看见福根嘴唇上多了层毛茸茸的胡须,很细,不注意看不出来。(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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