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利的枪声划过山崖，几乎所有的鸟儿都同时收住了啼鸣，慌慌张张地躲进茂密的树丛，大气也不敢再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山路上传过来，接着飞快地跑出一个神色慌张的日本军官。这个人叫小野。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后面有声音在喊：“快，那边，那边！”“你，你，去那边！你们，随我来！”
昨天夜里，宁静的山城被突然而至的枪炮声惊扰了一个通宵。
原来，守城日军受到了八路军和游击队的猛烈攻击。激烈的对抗持续到黎明时分才渐渐平息。日军溃败，几乎全部被击毙，有一小部分侥幸逃窜出城的，犹如惊弓之鸟，早已魂飞魄散。
小野跑到一片竹林前，一猫腰钻了进去。在竹林深处有一片荆棘丛。他回头看看，伸手拨开荆棘，一个山洞入口立刻显露出来。洞口高不到两米，宽不过三四米，能看得出有改造的痕迹。
三个穿着八路军军装的人，紧跟在小野的后面来到山洞前，眼看小野钻进洞里没了踪影。他们两只冲锋枪、一只手枪同时对准了洞口。
“狗日的，看你往哪儿跑！”前面的年轻战士朝山洞里面看了看，骂了一句。
“关连长，我看他狗日的也不敢出来，干脆，我进去抓他。”说话的是个娃娃脸，看起来二十岁不到。话没说完他就要往山洞里冲。
“别动！”关连长喝了一声：“你们守在这儿，我进去。”
话音未落，连长已经闪身跨进了山洞，剩下两个士兵立刻一边一个看守住洞口。
山脚下又传来“砰、砰”的枪声，与嘈杂的呐喊声相呼应着，好像狩猎的队伍在收缩着包围圈。惊得山中野兔、山鸡到处乱窜。
很快，又有几名日本士兵踉踉跄跄地跑向竹林。猛然他们发现山洞边站着两名八路军战士，吓得“呼啦”趴在了地上，匍匐着爬到石头后面，举枪就射。
两个小战士马上举枪还击。顿时，子弹“嗖嗖、嗖嗖”地穿梭在竹叶间，散落的竹叶雨点般掉下来。如此你来我往，谁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前有阻挡，后有追兵，日本士兵没有别的退路，只好仗着人多、枪多，拼力对付眼前这两个小战士。
竹林里面活动范围大，又能利用一些天然的障碍物。渐渐地，日本兵占了优势。而两名八路军战士想要坚守洞口，所以他们身处的位置太集中，视线又不好，火力也不够，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只好一边射击、一边往山洞里面撤退，日本士兵则渐渐地逼近。
“你们的别打了，里面的有炸药！”忽然，日本士兵停止了射击，在洞口用中文喊叫起来。
山洞里面也停止了射击。
“我们的，好好谈谈？”日本兵继续喊着，里面没人回答，他们犹豫起来，一时不敢贸然闯进去。可是，后面枪声和喊声越来越近了。几个人只好互相做了个手势，硬起头皮、蹑手蹑脚，一步一步试探着往山洞里面挪。
从洞口走进去，像是进入了一个巨人的喉管。此刻，两名小战士已经退到喉管的末端，山洞从这里开始渐渐开阔起来，洞壁上有着明显的凿痕，前方几米外同时出现了三四个洞窟。
出乎意料，旁边的洞壁上竟然点着一盏油灯。借着微弱的亮光，他们发现地上确实码放着几箱弹药。
看来这是日本人利用山洞走势精心改造的秘密仓库。
“怪不得日本人都往这里躲。”娃娃脸说。
“怎么办？”另一个战士看看洞口，又看看身后黑黢黢的、魔鬼眼睛一样的洞窟。
“连长也不知道追到哪里了……我觉得里面还很深，也不知道另一头有没有出口。”说着，他拉起娃娃脸，想选一只眼睛钻进去。
“不行，我们根本不了解里面的情况……”娃娃脸犹豫着。
“别动！你的，举起手来！”
两人还没有商量好对策，几个日本士兵已经来到他们面前。说时迟那时快，娃娃脸立刻伸手拔出了腰间的手榴弹。
蚕豆般大小的灯火突然晃动起来，像一个跳舞的精灵，晃得魔鬼瞪大了惊恐的眼。
“轰隆隆”一声巨响，整座山峰颤抖了一下，连天上初升的太阳也吓了一跳。
竹林里冒出一股浓烟，随着沉闷的爆炸，洞口瞬间坍塌了。巨人合上嘴巴，喉管随之消失了。日本士兵和八路军战士，全部被山石和泥土吞没。
在巨人的腹腔里，排列着几根弯弯曲曲的肠子，肠子里，还有一些大小不一的，像房间一样的小洞窟。洞口坍塌的时候，最先逃进山洞的日本军官小野，此刻正躲在一个“房间”里暗自庆幸逃过了追捕。
剧烈爆炸震的洞顶“刷刷刷刷”落下一片干土。小野吓得一哆嗦，手里拿着的玻璃灯罩掉到地上摔个粉碎，桌上刚刚点燃的油灯也差点熄灭了。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泥土和碎石块迅速落满他的全身。
正在他惊魂未定、狼狈不堪的时候，“咣当”一声响，“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没等回过神，一支冰冷的枪口已经顶在了小野额头正中央，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擦眼，手中的枪也随之举了起来。
“不许动！”关连长洪钟般的吼声又震落一层干土，同时震落了小野的手枪。
由于惊吓过度，小野的眼球都快要蹦出眼眶了。他灰头灰脑地坐在地上，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只见一双粗壮的小腿肚上扎着白绷带，稳稳地矗立在他面前，像两棵拔地而起的树干。
双方对峙着，谁也不说话，听得见两颗心在怦怦跳动。
“你的，胜利了。我的，俘虏。”僵持了片刻，小野嘟囔着脱下帽子，露出他光秃秃的脑壳。山洞里有些阴冷，他瞄了瞄关连长，赶紧又将帽子戴上。
“少罗嗦，起来！”又是一声怒吼。
洞壁上每隔一段就有盏小油灯，关连长押着小野往洞口走。走着走着，前面漆黑一片没有了的光亮。靠近出口方向的油灯都已经震碎了。
“我的，口袋，口袋，手电的有。”小野双手被捆绑在身后，他用下巴示意关连长。
这是个手指头粗的军用小手电，塑料外壳，花生米般大小的灯泡。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芒，两人继续摸索着前行。
漆黑的山洞到处闪烁着点点磷火，阴森森的，寒气逼人。进来的时候，关连长只顾追、跑、寻找，根本没留意周围，此刻才发现这个山洞其实就是个庞大的地下军需库。
“奶奶的，鬼火也比这个亮。”八路军连长走着骂着，担心自己力气大了把那小手电给捏断了。
“挨，小鬼子，怎么一个鬼影也没有？”“都跑了。。。”
两个人顺着弯弯曲曲的肠子来到爆炸发生的地方，这才发现山洞已经被完全的封闭了。
小野双腿一软就坐下了：“完了。。。走不了了！”
“少来这一套，快告诉我其他的出口在哪里。”关连长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这是，仓库，不是隧道。”小野白了他一眼。
“……”关连长用手电照了照四周：“知道哪里有铁锹吗？”
“没有。。。好像。。。”
“奶奶的，鬼才信？你们小鬼子就是鬼点子多！”
关连长拉着小野又四处找了一遍，还是没能找到工具。来到一个洞窟里坐下，各自想着心思。这里有床、桌子，还有几个大木箱和几壶灯油，应该是个值班室。
“狗日的，你敢骗我！”突然，关连长一拍桌子，指着墙上的油灯，怒气冲冲地质问小野：“你说，没有出口，怎么油灯还亮着？”
“不是。有天坑，可是，上不去。”
小野领着关连长穿过通道，来到一个宽敞的圆形“大厅”。这里实际上就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天坑”。就像一只倒扣在山体里的大喇叭。几只蝙蝠贴着光溜溜的石壁盘旋而上，转眼就没了踪影。
两个人站在“天坑”下面，感觉站在一口大井的底部。望上看，二三十米高的地方就是井口，那里有一小块天空，像一面破损的镜子。
从上面投射下来的阳光，使这里的空气比洞内其他地方清新了许多。小野说，这里是整个山洞的中心，天坑，就像是整个军需库的肚脐眼。
大厅中央有几块大石头，较平整的那块石头上还留着一副象棋，几颗棋子散落在地上，看得出它的主人离开时很匆忙。
两个人坐到石头上，继续抬头看那面发光的小镜子，无计可施。
光溜溜的石壁上滴答、滴答落下几个水珠，在崖壁的一个凸起处汇聚，顺着悬挂至崖底的石笋缓缓流下，很快凝聚成一个大水珠，“叮咚”一声砸在下面的水潭里。
水潭是个无底洞。水珠已经流淌了几百年、几千年了，却永远装不满那小小的水潭。可是，她永远不知道疲倦，永远也不愿意干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投入自己，丰满着她深爱的水潭。
镜子的光亮慢慢地暗淡下来，如同一轮云雾遮掩着的残月，夜晚来临。
一眨眼，连那片残月也消失了踪影。蛰伏的蝙蝠开始频繁地串起门子，它们忽然飞向高处，忽然又俯冲下来。一会儿追逐嬉戏，一会儿拥挤在石头缝里唧唧、唧唧的窃窃私语。
“咳，咳！”关连长大声清了清嗓子：“你，叫什么？”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看着水潭，像是在跟自己说话。
洪亮的声音撞到光溜溜的崖壁，又弹回来，落到日本军官的面前。
“啊？”小野身子一震，眼神从跳跃的灯花上收回来，愣愣地看着关连长。
“你叫什么名字？”关连长扭头看他一眼，不耐烦地问。
“哦，我的小野，你，叫我小野即可。”说完跟上一句：“您，怎么的称呼？”
“咳，咳！我，我叫关铁锤。”关连长回答，表情有些不自然。第一次这么和气的与敌人交谈让他感觉非常别扭。
关铁锤从小没了父亲，和母亲、妹妹相依为命。小时候也没什么正经的名字。铁锤是在他进铁匠铺做学徒的时候，师父傅给他起的。
想起师父，关铁锤不由想起师父的女儿桂花，以及桂花的笑。。。
那年，师父将女儿许配给了铁锤。谁知新人刚进门，日本人就闯进了村子。铁锤带着母亲、妹妹和桂花匆忙逃离家园，将她们安置到亲戚家之后，铁锤参加八路军，离开了家乡。
后来，母亲、妹妹和媳妇桂花全部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下。
想到这里，关铁锤心口隐隐作痛，手一捏，小手电“喀嚓”一声成了碎片。
“你就睡在这里吧。”关铁锤把小野推进值班室，指了指靠墙的小床。然后拎起一只油壶，将油灯添满油，转身走了出去。
“奶奶的，被子倒是不少。”关铁锤抱着几床被子转回值班室，把被子扔在木箱上，一屁股坐到上面。
“吃的，有。”小野努努嘴，用脚尖指指木箱。果然，箱子里面装的是罐头。关铁锤拿出几个来，放到桌子上。然后看看小野，上前将他全身上下检查一番。解下他的腰带和腰带上的小布包，这才松开捆绑的绳索。对他说：“吃吧。”
“我的，开罐头的有。”小野揉揉胳膊，指着他的小布包说。关铁锤解开布包，拎起底部一抖，“呼啦”一声，将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了桌上。有两张照片、一把小口琴，还有几件女人的首饰。
忽然，关铁锤的眼睛一亮，一把抓起一只银手镯，凑到灯前仔细地看。手镯上雕着一条龙和一只凤凰，还有四个字：“龙凤呈祥”。
“是我的！”小野伸手过来抢，关铁锤一巴掌将他推到墙角。“你的，虐待俘虏。”小野一屁股坐到地上，摔了个仰八叉，骨头差点散了架。他摸着屁股气愤的叫起来。
“你！”关铁锤走到跟前，弯腰抓住小野的前胸，一把拎起来。小野双脚离地，只见眼前寒光一闪，吓得他脖子一缩闭上了眼。原来，关铁锤的另一只手已经飞快地从腰间拔出了匕首。冰凉的刀刃划过小野的脸颊，关铁锤咬牙切齿地说：“千刀万剐你也不解恨！”
“你的，喜欢，拿去，拿去。”小野嘴唇哆嗦着，手脚跟匕首一样冰凉。
“说，手镯哪里来的？”“别人送的……”
“你奶奶的，龟儿子，我操你八辈子祖宗！”关铁锤牙齿咬的格格响，“扑通”一声，将小野丢到床上。
关铁锤拆了装罐头的木箱子，带着木板和罐头盒，来到塌陷下来的通道前。他尝试着，用匕首和罐头做工具，一点、一点地挖掘起来。
除了卵石，山体里面更多的是破碎的花岗岩。坚硬、沉重的花岗岩，断裂后的横切面尤其锋利，一不小心碰到了就会被它割破身体。
封闭通道的沙土像是在跟他作对。下面的挖走了，上面又有新的滚落下来。于是，木板起了作用。关铁锤先将几块木板钉成“门”的形状，将“门”打进沙土，然后开始掏挖“门”框内的沙石。挖出的沙石，堆放到旁边。
一天下来，关铁锤几乎已经遍体鳞伤，只挖了不到一米深，人却累得够呛。不要说喝一口水，连吃饭也忘了。
小野手脚捆绑着躺在值班室里，不仅饿得头晕眼花，而且手脚发麻。在冰冷、静寂的山洞里，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其他什么声音也没有，仿佛躺在坟墓里。好几次，小野就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
看见关铁锤回来，小野竟然高兴的不知说什么好，像个走失的孩子见到久别的亲人。关铁锤没有留意小野的表情，他找来一件衣服，撕成布条，默默地缠裹自己受伤的手臂和双手。
“我的，明天，干活的有？”小野一边吃着罐头，一边小心试探着。
关铁锤抬头看看他，没吱声。小野不敢再说，低头继续吃东西。吃完了忍不住又说话了，指着桌上的照片，小野说：“我，想，回家。”
昨晚，关铁锤已经看过照片了。那是两张全家福，男女老少一大家子，小野站在中间，嘴巴咧着，笑得很灿烂、很幸福。
关铁锤瞄了一眼照片，还是没吭声。小野叹口气，试探着拿起口琴。见关铁锤没有反对，他将口琴送到嘴边，轻轻地吹起一曲“樱花”。
有了帮手，增加了速度，山洞里的挖掘进度有了起色。
不过，毕竟没有正规的工具，凭借一只匕首或是一个罐头，还不如老鼠的两只爪子麻利。
两人机械地重复着动作，耐心地搬运着沙石和泥土。他们清楚，要想挖出能够走出去的通道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天气越来越冷，沙石中的泥水渐渐地转变成冰水。最后，干脆连同沙土也一起冻了起来。“天坑”上开始飘落雪花。冬天到了。
此时还没有挖到三分之一。可是，面前的土墙好像铜墙一般坚硬，实在挖不动了，两个人只好停了下来。
挖掘开始后，为了节省灯油，山洞里就只点了一盏灯。如今，挖掘停工了，白天就不再点灯了，两人裹着被子坐在“天坑”里看“残月”、看雪花。
石笋尖上悬挂着长长的冰瘤子，坑底的水潭表面也结了一层冰。
早晨，关铁锤在石桌边架好木板，点燃；小野从水潭砸开的缺口里舀出一罐头水，挂在燃起的火苗上。不一会儿，罐里的水就“突、突、突”地咕嘟起来。
然后，小野开始讲他的家乡、他的亲人，讲得最多的是他离家时刚满一岁的女儿。
关铁锤不喜欢多说，但他不拒绝倾听。小野磕磕绊绊地说着中国话，关铁锤偶尔会纠正一下他的发音。
有时小野说着、说着会停下来，默默地盯着头顶那块破损的天空发一会儿呆。然后，摸出他的口琴，吹着“樱花”。
“关连长，我来教你下象棋？”有一天小野说。最近，他的汉语说话水平已经有了明显的长进。
一天，雪花变成了雨点。竟然有只蜜蜂飞到坑底转了转，带来一个惊喜：春天到了。
很快，冰水开始融化。虽然坚硬的沙石变成了松软的泥石，一碰就粘得满头满脸都是泥浆。两个人还是迫不及待地开了工。
已经挖好的通道高约一米五六，宽约一米二三，用木板支撑着。
关铁锤和小野一前一后爬进去。前面的人跪着挖掘，将挖出的泥土扒拉到两腿之间；后面的人再将它们装进木箱，然后用绳子拖着、拽着，爬出坑道。
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伴着雷电的轰鸣从天坑上掉下来；石笋变成一把茶壶嘴儿，笋尖上的水珠则变成了水柱，“哗哗哗哗”地注入水潭、冲进潭底，冲出无数的气泡。
“嘎吱”一块木板裂开了，有水从那里流出来，带着泥浆。
“小心！”小野摸了摸旁边木板，感觉它快要断了。“连长，我感觉不大好……”小野对身后的关铁锤说。他的话还没说完。“嘎吱”一声，又一块木板裂开了。
“离开！”正在装箱的关铁锤大声说。
“好的。”小野转过身子。“你走前头。”关铁锤躺直身体让小野爬过去。两个人推拉着木箱，一前一后慢慢地往回挪。
眼看就要爬到出口了，“嘎吱！嘎吱！咔嚓！”更多的木板响起来。
忽然，“呼啦……”一声，一块木板断了，带着泥浆砸在关铁锤的腿上。“哎哟！”他回头看了一眼：“不好！”立刻伸手猛地一推，将小野推了出去。
随着“轰隆”一声响，两人几个月的辛苦劳动成果转眼被泥浆和石块吞噬。通道，像一张突然合上的大嘴，紧紧地咬住关铁锤的半个身子。
“连长，连长！”慌乱的小野尖声叫着，拼命拉扯关铁锤的胳膊，想把他拽出来，谁知脚下一滑，跌坐在泥浆里。
关铁锤俯卧在泥浆里。他试着动了动腿，钻心般的痛。不由得裂开嘴、倒吸着冷气：“奶奶的，还挺沉。”
小野知道，这是关铁锤表达疼痛的方式。他爬起来，又拉了一次，又跌一跤。看看实在拉不动，他拿起匕首，拼命地掏挖压在关铁锤身上的泥浆。
“等等，歇歇。”突然，关铁锤制止了小野。
“为什么？”小野不解。
“等下，痛……腿上好像扎了钉子，腰上压着石头。”豆大的汗珠从关铁锤的额头上渗出来。
“哦……”小野停了手，坐到关铁锤的头边，把他的头放到自己的腿上，拿起衣角替他擦汗。想了想又说：“你等着，别动，我去拿水给你喝。”
等到疼痛轻了一点，实际上后来是痛得麻木了。感觉可以忍受了，王铁锤自己也能帮着用手掏挖泥浆了。
当他终于从泥浆中解脱出来的时候，双腿已经血肉模糊。腰部好像也骨折了，坐都坐不起来。
小野找来一床被子，铺在地上，把关铁锤的身体翻到上面，拖着他，一点一点往天坑那边拉。。。
几个小时之后，小野拖拽着王铁锤，踉踉跄跄地来到了天坑的水潭边。
“听说过关公的故事吗？”关铁锤问小野。
“听说过一点，中国的大英雄。”小野正在帮他清洗伤口，一边回答一边竖了竖大拇指。
“那是我的祖先。”关铁锤自豪的说。
第一眼看见关铁锤的腿伤，差点没把小野吓晕过去。只见双腿多处已经皮开肉绽，还有一块破碎的木板带着钉子，紧紧地钉在肉里。
小野将水潭里的水取出来烧开、放凉了，再用它擦洗关铁锤的伤口。关铁锤嘴唇咬破了也没哼哼，不过在拔出钉子的时候骂了一声娘。
几天后，关铁锤的伤口开始发生溃烂。
小野寻遍整个仓库只找到一些药片，勉强控制着关铁锤的高烧。没有消毒水，也没有消炎药。小野知道，这样下去，关铁锤的伤情会越来越糟糕。想到这里他的眉头拧到了一起。
“我跟你说说关老爷的故事……”关铁锤却一点也不悲观。虽然故事还没说完，自己又渐渐陷入了昏迷。
口琴声响起，婉转、深情的“樱花”，似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悠悠飘荡。蝴蝶绕着“天坑”光滑的崖壁，旋转着，上升着，飞向天空洁白的云朵……
关铁锤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的额头放着块湿毛巾，身边的石头上摆着油灯。另一边躺着小野。一只小蛾子飞过来，绕着火苗转了一圈，突然扑了进去。
灯花只是跳了跳，依然亮着。一个不太明朗的念头闪过的脑海，很快又找不到了。他静静的看着小野。小野已经睡着了，腮边的泪痕依然清晰可见。
天晴了，阳光又从上面的镜子里照射下来，轻轻柔柔地抚摸着皮肤。站在光线下面，甚至可以闻到淡淡的花香。小野呆立在光芒中，双臂低垂，神情颓废。
关铁锤今天清醒了些，听着隐隐约约传来的鸟鸣，身体的疼痛也轻松了许多。
春天总是让人思绪飞扬、蠢蠢欲动，抬头去寻找，似乎可以看见掠过天空的燕子。一丝笑容浮现在关铁锤的脸庞。黝黑的脸上泛着潮红，依然是发烧的症状。
“小野。”他喊了一声。小野立刻走过来蹲下，关切地摸摸他的额头：“还是在发烧。想喝水吗？”关铁锤摇摇头，抬手指指石桌上的布包：“照片。”小野拿过布包，取出照片递给他。“回家，一定要回家！”关铁锤指着照片里抱着婴儿的女人说。
泪水迅速漫出小野的眼底，他拼命点着头：“你，也要回家！”关铁锤苦笑一下：“我没有家了，他们都不在了。”
接着，他从内衣里掏出一条手帕，打开。小野发现里面除了那个银手镯，还有一只女人织补时使用的顶针。拿起顶针，关铁锤的眼底立刻涌出了泪花。
“这是我母亲的，参加革命离开家的时候她告诉我说，一个人衣服破了，就得自己补……”小野拿过顶针，点点头：“喔。。。。”若有所思。
“手绢，是我妹妹的。”
接着又举起手镯，指着手镯内壁让小野看。小野发现，那里依稀刻着两个汉字。“桂花。”关铁锤轻轻地念。然后指指自己：“桂花，我的媳妇。”
“扑通”一声，小野跪在了关铁锤的面前。低下的头颅深深地埋向胸口，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关铁锤让小野抱来几床被子，用火烧，一次点燃一床。
“慢慢地点，火不能太大，只要能冒烟就可以。”他说：“烟会顺着天坑飘上去，如果有人看见了，就会过来看看。”
“对，这是个好主意。”小野兴奋起来。
看着渐渐升起的黑烟，关铁锤露出笑容：“我们农村里烧火粪就是这样做的，火大了就没有多少烟了，也沃不出好肥料。可惜，昨天才想起来这件事。”
浓浓的黑烟大部分从天坑的上面飘走了，还有一部分逗留在底部走不了，熏得两人不停地咳嗽。
关铁锤每咳一次，腰部的疼痛就要折磨他一次。
或许是天坑的位置太偏僻了，也或许是黑烟出了洞口就被风吹散了。被子烧了好几天，坑底的两个人也被熏成了黑人，上面还是没有人出现。
关铁锤继续昏迷，嘴里喃喃着：娘。。。娘。。。那条伤腿烂得露出了骨头，已经有蛆虫在上面蠕动。小野用手一条一条地清理着虫子，内心焦急万分。
几乎快要烧完仓库里所有的被子了。小野开始寻找所有能够燃烧的东西，胶鞋、军服和木箱。胶鞋燃烧后的气味非常刺鼻，甚至是有毒的，小野顾不了许多。关铁锤的伤势再不能拖延了。
终于，天坑上面有人影出现了！
“喂——下面——有——人——吗——？”
“哎——有——人——两——个——人！”
2012.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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