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在梅城,似乎总是有雨,如影随形。那些或急或缓,或大或小的雨,相伴的时日久了,感觉便如故人一般,任它自在来去。
偶尔,也会站在檐下,听听嘀塔雨声,听听哗哗水声,听听邻家的狗被困在笼中的呜咽声。雨势猛时,目光所及,便只一片亮白的雨帘,慢慢暗着的灯光,和三两男女穿梭其中的匆忙身影,一把伞在头顶摆摆晃晃,踩着水,深一脚浅一脚,却不曾有半分的迟缓,想必在某一个窗口,有殷殷等待的人吧。
记忆中,有过几场大而急的雨,如瓢泼,如战鼓咚咚的敲,风也不温柔了,裹挟着雨点,像挥动的鞭子,毫不留情的抽打着花草树木,抽打着红砖白瓦,抽打着紧闭的门框,当然,气温是极低的了,穿着冬天的厚衣裳,看一场春雨洗礼后的花褪残红,有时会恍惚起来,疑心自己是落进了一个梦里,或一场不堪的旧事中。
如果是夜里,这样的雨中,对于我,是难以成眠的,手机铃声调到最大,还是不放心,干脆放在枕边,有时候,就握在手中,母亲在乡下,住着旧房子,又那么执拗的不肯进城和我同住,不知她可否知道,暴风骤雨的时候,我内心的牵挂和煎熬。我的孩子也在远方,同样,是多雨的南方,梅城下雨的时候,他所在的城市,必定也没有太阳,我总是要碎碎的念叨,不知他晾在阳台的衬衫可收回了没有,他的脚,曾经在踢球时很严重的扭伤过一次,阴天下雨,还会隐隐的疼吗?
有的时候,我觉得,那哗哗落着的雨,它仿佛听懂了我的心思,而它,也有许多的心思,我们彼此倾诉,彼此倾听,慢慢的,它收了狂野,变得淅淅沥沥,清脆又缠绵,像一把琴弦,在夜阑更深里,弹奏着,弹奏着,叮叮咚咚叮叮,渐弱渐淡。
而我听着听着,思绪常泼墨一般,在宣纸似的夜里,散开。
想起小时候,和小伙伴在雨里跳绳,红朴朴的脸,湿淋淋的头发,父亲那样宠爱的看着我,母亲急慌慌举一把伞朝我跑过来,也不过是我在外面走了一趟的时光,怎么父亲就与我不在一个世界了呢?怎么母亲就变得这样的瘦瘦伶伶,连我,也常常忘记了她曾经那样的美丽能干过。
又想起在北方,干燥酷热的时候,渴望下一场雨,深夜和遥远的人打电话,手机贴着脸,滚烫滚烫了,却不放下,只是反复问,你今天车里带着的伞可是我给你买的那一把,我写在伞页上的字可被雨淋花了?那时,伊人在多雨的南方,和我,隔着长长的京广线。
又想起曾经,也是在这样的雨夜,读着余光中先生那篇经典散文《听兩》,好象整个人生,也不过是一朵浮萍,被一场一场的雨打过来打过去。
雨打少年时,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红妆被细雨弄花,仿若雾中朦胧的画,也淡也艳。
雨打中年,意兴开始阑珊,心田生出沧桑,收刀入鞘,隐没在寻常人家,红尘万千绮丽,而我,只想在小城的夜雨里,与你说一说路上的泥泞就好。
直到雨打暮年,眼神已经浑浊,纵有万种风情也变成昏黄暗淡,骤雨落,宿命敲,恩怨了,道不尽的苍凉心事,不说也罢。
有一个女孩子,她常常在雨夜里对我诉说, 她不喜欢雨,不喜欢粘而湿的感觉,软泥,青苔,裙摆上的污迹,晚归的良人,一切的懈怠,消极,甚至颓废,都好象是在落着雨的时光里。
落着雨的时光,
不知该往哪里去,
心中千万遍
不停呼唤你
不停疯狂找寻你
她常常说着会哭出来,她想要我安慰她,她那么年轻,哪里知道,有些雨,是必须让它落在生命里,留下深刻的痕迹,而我们,可以无知的在其间雀跃,也可以悠闲的享受滋润,但更多时候,是要忍受它的潮湿和寒冷,直到有一天,风轻云淡了,再回首,自会感激这曾经的一地狼藉,因为,那里藏着人生最初的悲喜。
我每天要步行很短的一段路去上班,总会邂逅许多和我并肩同行的人,和我擦肩而过的人,每逢下雨,满目皆是晃动着的伞,几乎一律是格子的,红白相间,蓝白相间,黑白相间,连起来,如一张方方正正的棋盘,雨点是浑圆的棋子,在楚河汉界间你追我赶,争先恐后,如顽皮的孩子一般没有城府,酣畅淋漓。路是湿的,然而洁净,空气里有新翻的泥土味,初开的花的香,幼虫蠕动的微微的腥。终究是三月了,梅城,雨过之后,春深了。
最喜欢的,其实是微雨。"但觉衣裳湿,无点亦无声",天空依旧是白亮高远的,浓密的林木间,似有雾气,由下而上的升腾,你仰起脸,面颊上有飞丝轻抚,衣袖嚅嚅的湿了起来,草叶像从一场酣睡中醒来,慵懒的伸展着绿意,晶莹闪亮。水面圈着涟漪,若有似无。你是不必急着撑伞的,因为这善解人意的细雨,在你想要躲着它的时候,它早已消失不见了,你往前走,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你以为可以追上它,可是没有,你摸摸脸,已是干的,那轻抚过的雨丝,如同曾经印在你额头的吻,留下的,只有回味了。
可是,第二天醒来,拉开窗帘,抬起头,你就会心的笑了。
天青色,在等烟雨。而你,经过了那么多的起落承合,于不知不觉间,不再等,不再奢求,只要接受就好。接受一场倾盆大雨,或者,雨过之后的晴天丽日,就像接受一场离别,或者一场盛大的爱恋。你的车里总有一把备用的伞,你的心里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