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奶奶疼的人真幸福

一文不登

    说起奶奶，人们都会与慈祥、善良、勤劳、疼爱等词联系起来。我也想把这些字眼与我奶奶挂上钩，但又都很茫然而不能确认。我六岁上，奶奶就去逝了，奶奶留给我印象非常之模糊，仅存依稀的记忆，就是她那一头银丝般的白发，这也是千千万万个“奶奶”形象中最具一般的特征，不是想象中的形象转移，确为我对亲奶奶仅存的一定的儿记忆。我们这一代人的奶奶，差不多百分百为小脚奶奶，但我奶奶却是这百分百中的一个例外，我奶奶是大脚奶奶。“好大脚”，若退回一百年，就被视为耻笑、辱骂。女人以“三寸金莲”为美，不只是旧时畸形审美上的要求，还代表身世上的高低贵贱。小脚虽不能表明个个出身高贵，起码说明你出身不是过于贫贱。奶奶的一双大脚，摆明着我这大家庭是在非常之低贱的处境中挣扎过来的。纵然这样，我从未为奶奶“李大脚”的绰号而自卑过，反为“李大脚”三字中所蕴有的强悍而自豪。我看过不少别人写奶奶的文章，从中我也能体会到那种人世间最为纯净温馨，最为博大的疼爱，最为善良的慈祥。但我没有记忆中的体验，只是在心灵最深处的去感觉，我懂得，我懂得奶奶的爱是何等博大的爱！我是幸运的，虽我在人世间与奶奶只相依了区区的六年，我是有过奶奶疼的人，纵然是我来到人世间短短的一小时后，奶奶就一命乌乎了，我也算是有过奶奶的人，我也是千千万万个幸福的孙子孙女中的一员。

   母亲说我五个月就能说话，奶奶认定我很聪明，贫贱的她总指望着儿孙能有出息，天天围着我教我说话，无话可教，也只能教她最为熟悉的萝卜、茄子、辣椒……这只能是贫贱的相传，也是贫贱的悲哀。我是不是五个月能言，实不为重要，也没必要去求证我母亲话的真伪，奶奶教我说话的事实肯定不为虚。我不需要能教我三字经、千字文的奶奶，我只需要能教我茄子、辣椒的奶奶，她是我的亲奶奶，在人世间我曾有过奶奶的疼，有过奶奶爱，这就够了。她已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播种了爱的因子，它会滋生，它会发芽，它会茁壮。我会享用一辈子，温馨一辈子，没有记忆，哪里又会有妨碍呢？
    奶奶，多么温暖的字眼，当口中默默地吐出这两个字时，一种舒软柔和的怀抱感就会触及我全心身。有多少次梦中见过奶奶，我已是记不得了，直至五十岁，我还在梦见奶奶仍活着，梦中没有奶奶的身形，她在某一间屋子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福感受感充盈在我的梦中。
    奶奶1893年生，与毛主席同年，或许还先毛主席一步来到人世间呢。毛主席是全人类的救世主，奶奶可是我这个大家庭的救世主，是奶奶的一双伟岸坚定的大脚撑起了我这个大家庭头上一片天空。奶奶娘家是岗那头的李家老屋，出生于一个极度贫困的家庭。两三岁上就抱到张家做了押子的童养媳，奶奶来时，爷爷尚在冥冥之中摸寻着出世的门道，是奶奶在不知晓的冥冥之中抵押上了什么，阎王老子才放行爷爷来这个世上走一遭，这时奶奶已然是八岁的小姑娘了。
    曾祖母据老人说，瘦弱矮小，却有一双连走路也走不稳当的小脚，不知曾祖母娘家，是指望闺女嫁金门绣户坐绣楼做太太，还是怕她嫁不了无人娶，才裏小了脚？脚是小脚，却嫁给了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我曾祖父。没听人说起曾祖父是干什么的，那时贫苦人的工作也就是打长工，或者要饭，想必曾祖父也不例外。我小时候，倒听屋里奶奶们说过，我的曾祖母，善掏乌龟，自是以此为生无疑，那时也有人买这个东西吃？当然，现在可是金贵的吃食。让老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一次曾祖母在一个叫大闷墩的野地里掏乌龟，却掏出了一条特大蛇，吓得曾祖母魂飞魄散，拔腿就跑，受惊的蛇恼怒起来紧追不舍，有把曾祖母活吞缠死之势。可怜一双小脚的曾祖母哪里跑得动？此时也不知哪里来了声音，“赶紧拐弯！”曾祖母一双小脚左踅右拐后，才摆脱那条大蛇的追击。曾祖父母这一对可怜凄惨夫妇，已近中年膝下尚无儿女，不知他们和李家有着怎样的渊缘，抱来了奶奶，八年后果真押出了一个爷爷。
    也没有人知晓爷爷奶奶是哪一年成的婚，爷爷是奶奶的丈夫，也是奶奶背在背上要饭长大的小弟弟。奶奶相继生育了三个儿子，也就我大伯、我父亲和我小叔。听说他们三兄弟像鸟儿一样，都是在草窝窝里出的世，想必爷爷奶奶也是在草窝窝里结的婚、度的蜜月。爷爷像曾祖母，身量上也是瘦弱矮小，没有多少体力；智能上只怕也不咋的，是一个挺无出息的人。奶奶却不同，身胚个大，有膂力，是爷爷的保护神，是家的主心骨。爷爷常年在地主家做工，靠爷爷打长工是养不活三个儿子的，奶奶带着三个娃娃，走四方要饭，兼打短工，在地主家碓米、筛糠，才能让三个儿子有一口饭吃，才能保住孩子有一口气活命。听老人们说奶奶有力气，在地主家干活一天能干别人三四天的活。母子四人要饭时是前面走一个，后面跟一个，背上背一个。

爷爷是个无出息的老实人，家里睡草窝窝，连一片破絮都没有，却还嗜酒如命。有一年在地主家打长工，黑心的地主得知爷爷有这一嗜好，每天用几盅小酒哄着爷爷为他卖命地干活，就像马戏团里用食物诱导动物去表演。到了年终，结算工钱，说是一分钱没有，全让爷爷喝酒给喝了。天啦！好人就这样让别人欺负。奶奶听说后，跑到这个地主家，就是不依不饶，硬是把工钱一分不少地算了回来，地主家的酒倒是让爷爷白喝了。又是一次，地主家失盗，给发觉了，地主呼喊起长工们捉贼，夜里一伙长工一直追到一个叫大沙河的河滩里，把贼给活活打死了。这下可惹下大祸，爷爷也是同犯，被关进了监狱。是奶奶上了大堂，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把爷爷从监里带回了家。我一直想弄清楚奶奶到底采用什么办法，让爷爷无罪释放的，行贿是完全没有可能。我问过好多老人，都说“李大脚上了大堂”非常厉害，没有人能欺负得了她！余者还是一无所知。
    爷爷39上早逝。落下奶奶与三个孩子相依为命艰难度日，我真不明白奶奶何以有如此大能耐，莫不是神仙下凡？在那个战争频仍苦难的岁月里，孤儿寡母的，竟让三个儿子都读上了书。大伯读了八年私塾，我父亲读了四年，小叔是解放初年读的新学堂。而且还有了几间瓦房。大伯歇书后去了潘辅一地主家打长工，主要目的也是为了躲避壮丁，有三个儿子的人家抓一个丁是必然的。三个儿子都是奶奶的命，哪一个也舍不得。那时我父亲尚小，还在一家私塾读书，父亲读书的四个年头上，解放战争已然打响，国民党需要大量兵员，抓壮丁也紧迫起来。他们抓不着我大伯，就在私塾里抓走了我父亲，奶奶闻讯后，发疯似跑到壮丁聚集待发处，与国民党军官拼命。奶奶再强悍也是拗不过军队的，这次营救我父亲却没有成功，反让几个国民党士兵提着奶奶的头发，倒拖着走完三条田埂，才把奶奶扔在了路边，然后扬长而去。那年我父亲才十五岁，本地乡绅保长的用意，抓走小的，好让奶奶用大伯去替换。我父亲从集中营里捎回口信，说：不要换了，就他去。十五岁的父亲，只怕也懂得了“孝悌”是咋回事，这可不是仅在恭敬兄长上，而是替兄长去送死呀！父亲被国民党押送到山东，因年龄小，分派了火夫的工作。幸得安庆的一个已是排长的国民党军官，这位看到国民党大势已去、对国民党已失去了信心的军官，开了小差，带上我父亲逃了出来。到合肥后，不知何原因他们分了手，可能是这个位排长认为安全了，不用得他带路呵护，让我父亲独自回家。父亲从合肥一路要饭，一路问人，人家听不懂，就用树枝在地上画。就这样父亲用了半个月的时间走了回来。听屋里奶奶们说：父亲到家时，脏得不能再脏，乱鸡窝似的头发有一尺多长，身上的衣服已是看不到一丝布纱，活脱脱的一个泥塑。奶奶看到我父亲回来了，惊喜交加，抱着父亲的头，恸哭得昏天黑地。
    奶奶是童养媳，也是女儿；是人妻，也是姐姐。在如此苦难的家庭里，由如此弱小倍受人欺凌的婆婆抚养，何以能养成了如此坚强的品质？曾多少次我胡思乱想过，奶奶娘家这支李姓，莫不是武则天给大唐李家留下的那支后裔？奶奶是不是有着武则天的血脉？奶奶改良了我这个家族的遗传基因，一扫我祖上矮小瘦弱的委琐，我父亲和两个叔叔都身量高大。奶奶的品格是坚强的，上辈人没有人不说奶奶厉害，甚至说怕着她。奶奶就像一只母虎呵护她的儿子们，在那暗无天日的旧社会，靠老实巴交无能的爷爷，是不可能把三个儿子养大成人的，没有奶奶，连爷爷恐怕都有可能不复存在，我这里不是说抱押子果真有什么灵验，爷爷出世后，没有命大的奶奶照看帮扶，恐怕多有夭折可能。那样，我们这个家族的香火到曾祖父也就终结了，能不说奶奶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救世主吗？
    奶奶品格坚韧顽强。却不是通常人所看待的那种高尚的人，为舐犊之情，她像一只母虎有时也伤人。听长辈们说奶奶最喜小偷小摸，冬日，围裙下总掩着一空火坛，四下里瞄着人家晒席里的谷子，一有机会，就捞上几把塞进火坛里，几个晒场走过，火坛恐怕就满了。棉花开了的时节，走过棉花地边，她会摘下几把，几年下来，可能就可以絮一床棉被。这是为孩子衣食，为孩子活命，是母性的本能，也算是为了孩子牺牲自己，是所有生命体本有的最伟大的母爱，又怎么能说奶奶有了这么一点损人利己的行为，就不高尚了呢？应该类似于现在购买彩票吧？这可是合法的国家行为，奶奶是聚百家之谷来养活孩子，中彩的人用那么多的钱财又在干什么？我认为，这种所谓合法行径才是真正的盗窃！
     为孩子读书，奶奶也伸手向别人借过。听大人说，奶奶一次向我岳曾祖父借贷（我妻子的曾祖父），这个岳曾祖父是个贩牛的商人，家里较为殷实。奶奶上门借钱，他说：世上只有挑箩借稻的，没有挑箩借字的。意思是说借粮食活命还说得过去，要借钱供孩子读书，我分文无有。也不知这一年的“束脩”，奶奶后来是怎样凑得的？
    解放前夕，家里不但有了像样的瓦房，奶奶还买了几亩田，除了耕牛，农家应有的农具差不多都置齐了。大伯业已成人，开了面坊，兼屠宰打豆腐，从一贫如洗，变成了像模像样的一户农家。刚刚解放时，奶奶有远见的收容了一落难的国民党军医，让我父亲三拜九磕认他为师跟他学中医，师徒也开起了一个诊所。讨饭的婆子带领儿子们，壮志雄雄，向着富强迈进。合作化后，这一切都归了公，大伯进了公家食品站，我父亲当上了卫生所的医生，都成了国家的人，小叔初中毕业后参了军，去了大上海。解放后奶奶应该是衣食无忧，是幸福的，虽没有按着她的意愿，带领儿子们把这个家庭整成豪门大户，看到整个国家都在蒸蒸日上，欣欣向荣，她应该没有什么不高兴。小叔在上海当兵期间，奶奶还坐上过去不敢想的洋轮去了大上海，要饭婆子的一双大脚居然踏上上海滩的街头。这是新社会给予奶奶的荣耀，也是奶奶自强不息的结果。
     奶奶1969年去世，享年76岁。奶奶身体一直都很好，听母亲说，她来张家时，与她一起干活真的很怕，五十多岁，还能把一箩碓过的米举起，倒进一人高的风车斗扬糠。我母亲十五岁来到张家，起始七八年时间未能怀上孩子，这是奶奶所不能容忍的，变着法儿想赶走我母亲，家是呆不下去了，父亲只得和母亲在外赁房居住。当母亲一个接着一个地生下我们，奶奶和母亲也就没有矛盾冲突。奶奶得病后，知道自己不行了，把她不知积攒多久的九十元钱偷偷地塞给了我母亲，母亲说当时她吓得连我父亲都没敢告诉，偷偷送银行存了起来，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这可是一个巨大数目。朋友圈里有我的堂兄、堂妹们，这件事，我这里公开，在大家庭里可能算第一次公开。
    奶奶身体迅速衰败下去的原因，是我的一个十二岁的堂哥下塘洗澡淹死了。他可是长房的长孙呀！这对奶奶的打击无疑如同天崩地裂，整个人也随之崩溃，几个月后，奶奶就去世了。堂哥死了，长孙的名份就落在我家哥哥头上，这可能就是奶奶把这九十元塞给母亲的直接原因，并不一定奶奶对我母亲有多好，看重的还是她老人家的孙子。旧社会过来的人无一例外地都有这种旧观念吧？
    有过奶奶疼的人真幸运！
    自奶奶繁衍下来的后人，现有七十来口人。祖上八代单传，直至今日也能算是人丁兴旺了。只是绝多数都处在平民阶层，奶奶就是在天之灵有知，我想也不会为我们这些后人没有多大出息而责备我们，我们的根基本就是贫贱的。人人都是人上人，哪还叫什么人上人呢？13亿中国人，中央常委也就哪么几个，是他们正在领导中国人民向世界最强国挺进，全中国人民的强盛，也就是我们这个家庭的强盛，这不正是奶奶当年所祈愿的吗？除此奶奶还能有什么祈求呢？我们想，有着香火的相继也就足以告慰了。
     奶奶后人中要说稍微光艳一点的，也就是我弟弟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再就是小叔的小女儿毕业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余者绝多为平庸，我个人就最无颜将来的黄泉相会了。奶奶您当年襁褓中的“辣椒、茄子”的教诲我一定会牢记于心，阳寿里我尽可能地努力，把这些最为低级的物什读懂，再写出来，我想带着一本厚厚的书在天堂与您相见。奶奶，今年我的侄儿，您的曾孙子以637分的成绩进了中山大学，还有什么比这更令我们自豪呢？

                                 

潜山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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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6972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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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村渔夫

真情流露，好文

兴高

我竟然一字不漏的看完的，很少这么认真看文章了

秋风扫落叶

主人公有位顽强的奶奶。
接连读了楼主两篇大作，很喜欢，很享受。人物刻画得好，形象栩栩如生。
你是语文老师吧？

风行天下

本文值得一读！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奶奶的真情实感！

wfh2012

我竟然一字不漏的看完的，很少这么认真看文章了

晨夜听雨

暖暖的让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