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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鱼翔浅底 于 2014-2-4 23:54 编辑
一
浓雾像细密的滤网一般笼罩着群山,一层又一层,铺展,浮起,消散。
当阳光艰难地透过密集的松针,投射下豹纹般的阴影与光斑时,坐在石阶上的老七弓起身子,摁灭了烟头,他仍不放心,挪动右脚使劲地踩了又踩,直到过滤嘴里的纤维彻底散开。尽管石阶已被昨夜的雨水刷洗地一尘未染,他站起身后还是习惯性地用右手扫了扫屁股。
这种谨慎与生俱来,幼时从不爬树,少年从不泅渡,骑摩托车不超过四十码,工地干活宁稳不急。他总是设想最坏的结果,做最保险的打算。比如考虑到被揭穿的窘迫,他从不说谎。至少在昨晚之前是这样。
初夏的山区总是阴雨绵绵,昨晚的那场雨尤为持久。老七记得饭局八点五十结束,出饭店时他看了看手机,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柳柳打来的,他拨回去,无人接听。然后,老朱和小张一人一只手臂地拽着他,三人跌跌歪歪地走了大概十分钟,所以说,他走进那里时,正好九点。
老七弯腰拿起脚边的绳索和竹篓,绳索是年初买的,没用过,崭新的,竹篓也是上个月编的。老一辈采石耳的人有忌讳,说东西不能全用新的,其中的道理谁也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的道理还有,比如,出门采耳遇到的第一个路人是女人的话,那就直接原路折回,不能出工。而今天,不仅工具全是新的,早上出门第一个遇到的就是前屋的张寡妇,所谓错上加错,大概莫过如此。
可是时代变了,他自我宽怀。现在市面上都是江南的养殖耳,没多少人会冒着坠落悬崖的危险去采野生耳。也正是如此,野生石耳物稀价贵,城里有几个富贵人家,每个月都来电话问他有没有出工采耳,不论价格,有多少要多少。四十岁之前,他坚持每个月赶上工地歇工的时候,上山采一回。直到柳柳上大学,费用越来越高,他就不再轻易歇工,况且城里工地越来越多,工价也涨了不少。毕竟稳定的苦力工比碰运气的卖命工划算得多。
这不过是一门手艺,他的父亲弥留之际跟他说。老头子采了一辈子的耳,摔过三回,两次被崖生的野树勾住,一次摔在一块突出的平石板上。在他死之前,几乎为自己安排好了一切———大到坟地选址、漆红的棺材,小到盖面的黄表纸。
老头子喜欢掌控一切,也善于此道。七个子女全都顺从于他的安排,各自学艺成家。只有最小的儿子———老七,违抗过他一次———他嫌弃老头子托媒人找的老婆太矮,带着兰芝(他的老婆)私奔。在此之前,他曾与老头子就自己选择何种职业而产生分歧。初中毕业后的老七想去当民办教师,老头子却执意让他继承自己的手艺。在那个靠下地挣工分过活的年代,教书匠显然不受待见,何况还是个民办的。那一次,老头子占尽时利和,稳稳的赢了。他继承祖辈传下来的手艺,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山民。
为此,他心中郁结。直到适婚年龄,他觉得无论如何都得遵循自己内心的选择了。他带着兰芝跑到了市里,小夫妻一样生活起来。三个月后,两家人找来,见到这木已成舟的光景,面面相觑。兰芝羞涩地冲老头子喊了声“父”,老头子一甩脸回了句“还没到时候。”这便算是应允。
老头子临死前紧抓着他的手,虚弱地说,手艺是死的,人是活的。
这是什么意思?他琢磨了很久,不管老头子是想让他传承还是荒弃,现实都已经不再需要这门手艺了。
“这种天气还采石耳啊?石头还没干咧。”从身后赶上来一个挑山工笑呵呵的打招呼。
他不确定是否认识这个人,侧身让路,支支吾吾的“嗯”了一声。望着那人拾阶而上的身影,又觉得有点眼熟。
2
爬上山腰,进入山坳里的一块平地,许多旅游设施和建筑散落其中,空中去往山顶的缆车轻轻晃荡,老七依着游客中转广场的栏杆歇息。微风中,枞树的气味浓重,他又一次想到张寡妇,这个女人今早居然没有搭理他。她穿着青色的布衫,见老八肩背绳索手提竹篓的样子,顿了一下,胸口微微的起伏,像是吃了一惊。他刚要开口,她又撇过头悠悠的走远。
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在后山田边防野猪的草棚里。他一边揉着她的胸脯,一边疑惑于空气中淡淡的枞树汁的气味是自哪方而来。她的胸脯上蒙着一层浅浅的汗,软的像细雨过后地里蓬勃的棉花。
“柳柳上大学了吧?”他记得刚一结束,她就推开身子边扣扣子边问。
“后天去学校报到。”他应了一声。
"送还是兰芝送?”
“我送,兰芝眼窝浅,到时候忍不住就要哭,孩子看了心里难受。”
他们同时穿好衣服直起身子。一般情况下,他会点一根烟,抱着她的肩膀,两人斜靠着竹床在铺有稻草的地上坐一会。但是那晚没有,她理了理头发,背对着他,好像还抹了一下眼睛,静了一根烟的时间,开口说话。
“不能这样了,”声音很轻,“断了吧。”
说完话,她挽了挽头发,直视着他,像是等待什么。月光之下,山野寂静。他望着她矮小的身影越去越远,才意识到这样结束一段维持了快十年的关系未免过于草率,至少该说点什么,一些类似分别的话,关于过往以及将来。
那晚后半夜下了一场急雨,他以为自己会一夜无眠,不曾想,却睡的很香,雨水打湿后背,竟也浑然不觉。
“叔叔,请问去飞龙湖是从这条路上去吗?”
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人走到他跟前,戴眼镜的男孩背着双肩包,双手扣着肩上的背带,看上去有些腼腆,那个拿着相机的女孩落落大方地问。
“沿着石阶一直往上走,半个小时就到了。”说话时没顾上嘴里的一口烟,他被呛得咳嗽起来,抬手指了指那条路。
“谢谢叔叔。”女孩笑的很好看,露出牙齿矫正器也不会显得突兀。
兰芝的牙齿也不整齐,柳柳随她,长出一口乱牙。高一的时候,他想给她做矫正,兰芝舍不得钱,说牙齿不好看就不好看吧,没什么要紧的。柳柳嫌戴着矫正器太丑,也站在兰芝那边,他拧不过她们娘俩,只好作罢。
大多数时候,柳柳都站在他这边。兰芝藏他的烟,她帮他找,兰芝藏他的酒,也是她帮他找出来。她给他点烟,她帮他倒酒。她是他抱起来不愿撒手的小襁褓,她是他懂事的小女儿。她昨晚给他打电话,他居然没有接。一想到她失落的样子,就像是有一把松针在摩挲着他的心脏。
“你是去采药吗?叔叔。”
那女孩很好奇,她喊“叔叔”时睁大眼睛,透出一股过分亲热的机灵劲,让老七有点厌烦。
他收拾绳子准备离开广场,随口答了句,“不是”,话音未落,又有些后悔,干嘛不直接应付一句“是”,现在又得解释,“我不是采药的,我采石耳,石耳,知道吗?”
“知道,我吃过,黑色的,对不对,清凉下火的。你也是从这条路上去采石耳吗?那我们……”
女孩想要接着说,被男孩拉到一旁,两人小声的商量着什么。老八刚要动脚,女孩又跑了过来,“我们改主意了,不走路了,坐缆车上去,然后沿着这条路下来,叔叔,再见。”说完还摆了摆手。
男孩已经朝着缆车乘运站而去,女孩快步追上去,抓起男孩的手,甩了又甩,像是在撒娇。
这种梅雨季节,游客很少,连平日里在广场上卖工艺品的小贩都没出摊。对面的店铺里有几个人在打牌。导游服务中心门口,一个十几人的旅行团围站成一个半圆,最里面的导游指着墙上的景区路线图在讲解。老七原本觉得有两个同路人也挺不错,现在得而复失,不禁有些失落。 3
“喂,爸,昨晚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爸,生日快乐。”
站在飞龙湖边,老七拨打柳柳的电话,响铃三声过后,女儿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来。
“昨晚几个朋友知道我今天过生日,非要请我吃饭,手机不知道怎么搞成静音了,我后来打给你,你也没接啊。”
“我昨晚一个人在宿舍,很早就睡了,对了,爸,我前几天在网上给你买了生日礼物,一个电动刮胡刀,这两天应该要到了。”
“我有啊,干嘛给我买新的?”他准备说电动的用不惯,转念一想,又改口,“电动的好啊,还没用过电动的咧,哈哈,你吃早饭了没有?”
“我吃过了,现在要去上课。”
“那你去上课吧,照顾好自己,要好好的,挂了吧。”
“好的,爸,你也要保重身体,别抽太多烟,我挂了。”
“嗯,挂掉吧。”
之前在广场逗留的那个小旅行团也到达了飞龙湖,一行人从老七身边鱼贯而过。他干脆让到一旁,心想,这帮城里人,山顶还远着呢,这会跑得飞快,待会就苟延残喘。他蹲在湖边,不紧不慢的摸出一支烟点上,轻轻的吸了一口。
这是一个高山人工湖,面积近十亩,整个湖呈椭圆状。湖上有几只小船,水质清冽,云淡天高,山峦树影,风吹过来,如同卷轴轻皱。
飞龙湖招待所在湖的另一边,一排灰色的花岗岩建筑。景区刚开放那年,老八带着兰芝来山上玩,曾在那个招待所吃过午饭。
早上,兰芝喝了一碗粥就去了菜园。从昨晚到今天早上,她一句话也没和他说。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冷淡的?或者说,自己到底哪里伤到了她?他想不明白。反正白天干活累的只盼着早点回家,躺上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她在一旁拿着遥控器不停的变换频道,偶尔会意味深长的瞥他一眼,他假装不在意,不知不觉睡着。他已经习惯了一晚上两个人相对无语。
假设那时候遵从老头子的意愿娶了张寡妇———当然,那时候她还不是寡妇,而是一个羞涩的矮个子姑娘———那么现在自己会过得怎么样,他经常这样胡思乱想,一切会不会反过来?也就是说,兰芝成为张寡妇,而后者成为躺在他身旁的脸色寡淡的妻子。不过倘若真是那样的话,就不会有柳柳了,可能生个男孩,调皮捣蛋,令他焦心。他有时又会想,柳柳肯定还是柳柳,她是老天爷对他仅有的眷顾,无可替代。
旅行团的人在拍照,从他们的互相称呼中,可以听出,这群人是教师。教师们沉湎在山中平湖的景致里,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模样寻常的山民。他们兴致勃勃,年长的双手抚住腹部中规中矩的摆姿势,年轻的比划着剪刀手和各种古怪的表情。老七抽烟时,目光一直逡巡着这群人。
他们穿着名牌运动服和登山鞋,多数都戴着眼镜,相机别在腰上。一个戴着帽子的中年胖子似乎是领队,站在湖边,手指向湖面,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跟旁人说着什么,那些人附和着笑了笑。老七很反感这样的情景,当初要是当了民办教师,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得和他们一样,为了赢得领导的欢心,强行露出假惺惺的笑容。一念至此,他有些庆幸自己当时所作的选择,或者说老头帮他所做的选择。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是八点十四分。这部老式诺基亚已经用了快5年,他的第二部手机,有一个后置摄像头。他将烟头丢进湖里,调转手机,神经质的冲着摄像头笑了笑,手指按下快门键。居然咔擦了一声,他没有料到。离他最近的那个导游被声音吸引,扭头看他。他匆忙收起手机和工具,埋头紧走几步,登上通向飞龙坡的石阶。
4
上次采耳返回,在南山的一面峭壁上,老七发现一片石耳,目测至少有两斤,位置隐秘。那里是他今天的目的地。
翻过飞龙坡,树林越来越密。树干要比下面的树矮的多,也粗的多。在一小块平地处,有一棵双生树,从一个树根上长出两棵同等模样的树,旁边立着一个石碑,上面写着“夫妻树”。能不能再俗气点,每次看到这块石碑,老七都会这么想。显然他对这种人为的破坏性定义非常抵触,甚至不止一次的试图毁掉它,可正如长久以来的小心翼翼一样,没有百分百不被追究责任的把握,他不会轻易动手。
其实一年之中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并不多。所以对于老七这种保守而稳重的人来说,昨晚发生的事,绝对是一生中为数不多的例外。他有些懊悔,虽然在进入那个被粉红色灯光笼罩的略显暧昧的房间时,他多少有些期待,但是付钱的那一刻,更多的还是懊悔以及钱包被掏所引发的内心的空洞感。这也
正是今天他不顾一切不好的预兆执意要来采耳的动因。两斤石耳换两百块钱,正好弥补。
风划过树梢,树枝上的光束随之摇晃。一只松鼠从路的这边跳到另一边,这种四肢矫健的小家伙并不怕人,或许是身在景区见识多的缘故,它蹲坐在树下,专注的啃着一枚松果。老七捡起一块小石子,丢了过去,小家伙一惊,直起身姿,却并未闪躲。就在两下僵持之时,下雨了。 天上太阳雨,山中狐嫁女。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这句谚语,倘若真有狐嫁女这回事,倒不妨去讨几杯喜酒喝喝。对于这凭空冒出来的怪想法,老七略有些惊讶,他掂了掂手里的物件,朝着不远处的一个避雨厅跑去。
雨越下越密,似乎一时半会停不了。山上陆陆续续下来一些游客。一次性的雨衣并无多大用处,风吹雨打,一拉就破。他们的样子像是在逃荒,看见避雨厅如同看见粮仓,汹涌而入。老七挪到最里面的角落里自顾自的抽烟。这情景与昨晚相似。
避雨厅如同那个红房间。小张是老手,一进门就点了一个穿吊带的乳沟毕现的姑娘,急吼吼进了包房。老朱有些扭捏,怂恿他先点一个。他是第一次来这里,强忍着内心的好奇,脸色阴郁的斜睨了老朱一眼,看上去像一只退缩的蟹,随时都可能狠狠的夹一钳子。
“你自己慢慢挑,我先上去了。”老朱嬉笑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来都来了,早搞完早回家。”
一个原本坐在老七对面沙发上,染着红头发身材丰润的女人随老朱去了后面的包房。
他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选上那姑娘的。半斤白酒和四瓶啤酒在胃里混合,他差点吐出来。她扶着他进了房间,有些吃力。虽然不想与她过于亲近,但还是能闻到她身上驱蚊水的香味,甜丝丝的,浓烈到可以将蚊虫逼上绝境。他被放倒在一张蓝色格子被单的小木床上。他摸了摸床单,要比想象中的干燥清洁,舒适的程度甚至令他倍感倦怠。
那姑娘反身锁好门,再转过脸看着他笑了笑,准备脱他衣服,被制止。她只好先脱掉了自己身上仅有的一件连身裙,继而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
“你多大?”当那个满脸浓妆的姑娘埋首于他的下身时,他没来由的问了一句。
她抬起头,疑惑的看着他,一副说了你又不信的表情,那只空闲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你猜,”她的口气中有一种装可爱的调皮。
“哪里人?”他可不想猜,转移话题,试图让自己看上去不像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的人。
“中国,”她口舌含糊的敷衍。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加之酒精的作用,凭她如何卖力,精力始终无法专注。她散落的发梢顺着他的胸膛轻轻的扫向肚皮,又从肚皮扫向另一边胸膛,像白天干活时顺着脖子淌下的细汗,因为弯腰而回流到脖子一样。他睁开眼看到她团在脑后的发髻。浓密的黑发紧紧的盘在一起,像绳头的死结。张寡妇也喜欢盘这样的发髻,所有的头发都拢到脑后,前额显得光滑而饱满。他握住她的发髻,她顺从着加快频率,他禁不住浑身颤抖,推开她。
她撕开保险套,以及帮他戴上的手法娴熟自然,采取主动的骑乘式缓缓坐到他身上,身体后倾,一只手撑住身后的床,一只手搭在他的腹上。胸部微垂,眉眼迷离。整个过程都仿佛陶醉其中,牙齿咬着紫色的嘴唇,末了她还倒吸了一口气,从嗓子眼里扯出一声呻吟。
这些他都记得很清楚,印象最深的是那张用来擦下体的纸巾,湿润油滑,凉凉的像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直到付钱,他还感觉亢奋,如同沸腾过后的水仍旧滚烫。那无疑是一场极致的享受。为了钱,人可以低贱到你无法想象———之前小张在酒桌上为自己的嫖妓生涯颇有心得的感慨。 确实是这样,他莫名有些烦躁。风吹雨点,打到脸上,令他回神。
5
雨停之后,天却变得阴沉。老七离开游客穿行的石阶,穿过一片藤蔓缠绕的树丛,眼前出现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这是一条上坡路,除了樵夫、猎户与药农,只有像他这样的采耳人会走这种路。路的痕迹模糊,置身于一片杂乱而茂密的丛林之中。他踩着湿滑的泥土小心翼翼的爬上了坡顶,停下来喘着粗气。宿醉令他浑身疲软,脑袋发涨。手伸进口袋摸香烟,顺便拿出手机看看时间。
八点四十五,灰暗的云朵遮住太阳,天色如同铁锈一般。他回头看了看那条上坡路,四十码的鞋印清晰可见。东边的山谷萦绕着云雾,外围的大青山只能看到一点点露出的尖顶。不管怎么说,天算是晴了。作为一个山民,他喜欢晴天。六七月的梅雨是一年之中最糟糕的时节。雨过天晴的傍晚,他扛着锄头去田间放水。田里的水是满的,水渠里一样满,放水本身是一件徒劳的事。他只不过是沉溺于一个人行走在山野之间所感受到的那种寂静。雨靴踩过湿滑的野草,沟渠里淙淙流水,乡野中的孤树,远处屋顶上冒出炊烟,天地间的一切景致,仿佛会同时定格,又倏然发出动静。
等雾气散尽,他探头看了看崖壁,笔直的部分大概两百多米。那一大片石耳位于中段,再往下是一个平台,被杂木遮掩,也就是说,如果发生意外,那一大块灌木笼罩的青石板就是他最后的归宿。所谓“挖煤的埋了未死,采药的死了未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青石为棺底,苍天作棺盖,碎尸残骸,无人知晓,渐渐腐烂与草木一体。
他重新系了一遍鞋带,拿出手机,画面还停留在刚照的那张照片上。他看着自己的脸:胡子拉茬,面色黑黄,眼袋浮肿如青虫。和昨晚在那间小屋子里的一面镜子上看到的相比,并没有什么细微的变化。只不过昨天他三十九岁,今天他已不惑。他点击返回屏幕,主屏图片是柳柳的自拍,她咧嘴呲牙的笑脸,他也跟着嘴角一动。手机、香烟、火机全部塞进有拉链的腰包里,他又重新系了一遍腰带,戴上手套,将绳子用下山绳结绑在一棵粗壮的树上。在将绳圈扔下悬崖之前,他重重的呼吸了一口气,然后背上竹篓,如以前一样若无其事拽着绳子走到悬崖边,背对悬崖,身体前倾呈弓形,手臂轻轻用力,两条腿蹬着崖壁,交替下滑。
第一次和父亲上山采石耳的情景,老七历历在目。那是一个干燥晴朗的午后,在望虎谷的后山上,系绳子时,他担心下山绳结会不会半途松掉。这种绳结可以在到达山底之后直接回收绳子,可是乍看之下很不靠谱。老头子看出他的疑虑,嘟囔了句,要不你打个死结,到时候再爬上来解开。他记得那次并没有采到多少石耳,老头子似乎心中有数,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让他练手。第一次收获少到可以作为底线,那么下次,以至于下下次,就会令人越来越满足。贪心,是最大的忌讳,老头子说这话时,语速缓慢,咬牙切齿。
数到七十步时,他感到四肢发麻,这是从未有过的状况。头顶的绳子勒在一角突出的石块上,这可不太好,他试图挪动身体借力来移动绳子,试了几次,筋疲力竭。绳子非但没有移开,他甚至还觉察出绳子似乎快要被粗砺的石块边沿割断,他不敢再妄动。一缕光线映照在眼前的石壁上,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像是某种垂死的动物一样,蜷缩出一个奇怪的造型,纹丝不动。 所有的汗仿佛一下子从额头喷薄而出,流到眼睛里,他一阵恍惚,腾出手去擦,仅剩的几绺绳线就在那一刻断掉了。坠落的速度太快,他什么也来不及想,来不及叫喊,来不及惊恐。如果此刻有人在对面的山岭望向这边,就能看到半截粗绳子在峭壁上随风轻摆。
2013.11.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