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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青山踏遍 于 2014-1-11 11:15 编辑
一 江湖廖落尔安归
王国维先生 ,清末民初知名学者。
老王平生有三大文艺著作,《红楼梦研究》,《宋元戏曲考》《人间词话》,虽然各有绝活,可广为人们熟悉的还是那本词话了。
张慧剑说老王同志是三大天才之一, 世人多说不见得。屈指我华夏几千年来, 学问大好,天才级的人物,老王确实不一定轮得上。你看他三本书研究的对象们,曹雪芹,关汉卿,苏轼,欧阳修之辈,哪一个都不是惊艳一时的主?至于太白,屈原,想与他们并列更是有极高难度系数的。
如说他有何不群之处, 当然,一代国学大师,西学也不输人,足可以傲世。
但这些都比不上他传奇般的死。
天才们, 总与水有缘, 至今大江上下,仍有声声呜咽—— 屈子的楚江,诗仙的采石矶......
而一生都不愿模仿别人的老王,最后却无意中模仿了一下绝代天才们的死亡行为艺术。 “据当年的当事人回忆,其时王国维虽然日常言行无异常时,但言及时局,辄神色黯然,有“避乱移居之思”。而当时,他生活与精神上的依托者罗振玉已携眷东渡,梁启超养疴津门。生性孤僻的王国维与他人少有交往,唯与清华研究院主任吴宓过从颇密。
6月2日早晨,王国维忽然找到吴宓,说有事将外出,需借用5元钱。接钱后就出校门雇人力车急行而去。到了下午,家人找到吴宓处,说他没留片言出门至今未回。吴宓便着人四处寻觅,后从车夫处得知一长者去了颐和园,众人便到颐和园,也是遍寻不得。
后来又从管理员处得知,有一长者曾在排云殿鱼藻轩字走廊徘徊多时。大家又寻踪找去,只见一地烟蒂,却不见人影。忽见稍远一点地方水中似有人影,有人就下水探寻,果然触到一人体,头没于湖底泥中,而后背衣衫还未完全浸透——正是已死多时的王国维。”
一代宗师,竟然死相如此!
——头着污泥之中, 魂消数尺浅水。
死因却成百年之谜。
老王遗书写于一天前,中有“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云云,本来应该能防止误会,却不知效果相反,。
近百年来,由于当事者和毫无干系者的猜测,推理,如今众说纷纭难辨。 更重要的一点是,在老王家后人生性缄默的背景下, 某些当事人【罗振玉等】牵涉到具体的利益纠纷中去,言论繁频, 影响了许多人。
我这个乡下人,也不必忙着瞎猜究竟属于哪一说了。
而且,我觉得,无论属于哪一说,都无碍于定义老王悲催无奈的人生吧。
且撇去不堪和无谓的浮尘污沫 ,看陈寅格的独以为:
先是以“殉清”论王之死,后又认为:“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 “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
此即广为人知的殉文化之说。
细思之,不过陈先生以自己之心度老王之腹而已。
未必能坐实,却大憾我亿万老九之心。
反正真相沉寂,何妨暂信此说?
好在,同类的人事总是不时重现,可以相互印证比较。
在老王沉湖六十二年年后,一个青年诗人自断生命于山海关的冰冷的铁轨之上。
曾经有人统计海子诗里为自己设计了7种死法,中有上吊,沉湖,服毒等等,可最终选择了在滚滚的火车铁轮下撕碎自己。在他最后一首诗《春天,十个海子》里,有人认为卧轨之死已露端倪,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
被劈开的庝痛 !火车铁轮力道千钧,可以劈开一切肉体凡胎。
被撕碎的肉体片片,混为泥土, 糅入大地。
其死因流言之多,决不下于老王。
他们面临的时代巨变,却是那么的相同。
一个儒家道统难继,一个农耕文化败亡。
永远无法回到老王那个时代了,但这个时代我们正在体验中。
这个时代, ——海子诗篇永远歌颂对象 ——麦地、粮食、村庄、太阳和河流 ,被歌颂了几千年,但谁知大限将至?
在商业之浪在来势汹汹之际,被铜潮金波洗去的何止是它们,也洗去了太多痴痴南山采菊人。
同是农村人,所以感受同样真切。
因为“城市化”,我这个乡下人也于2009年进城了。 县城的居处, 好几层楼上,几十平方米大的方圆,半悬空中——我有同学形容为之“鸟笼子”,——再无此贴切了。
鸟儿,可能还是飞还到青山隐隐,绿水迢迢的地方去为好。
在乡土间蹉跎数十年后的我, 白发无声爬上鬓角, 血气逐日变得绵软,终悟这辈子的前路逼仄难行。一个楞头青, 就这样被漫川遍野的稻花麦穗所化,叹这世间, 又多了一只野鹤,一朵闲云。
非是风物化人,实是时间化人。
一个时代,总是无数的日月组成的,在多于牛毛的日子里,心灵怎禁得住水滴石穿?
所以, 老王也罢 , 海子也罢, 放不下的无非是故园旧土。
我相信茫茫人间,这些人绝不是孤例,如果是,那倒是奇了。
可造化总是弄人。
你想欣赏彩云的时候,抬眼处唯见碧空无尽。
去年的茶季,在我们的大嫂们远赴江南助摘的日子里, 我们一个自然组的留守人数竟然不超过20人。
这样的农村,论质算量 ,该是炎黄创族以来的最衰落时刻。
1989, 机敏的海子从几千年未见的熙熙攘攘的交易上,提前20年预见到了今天。
如果说他早死近20年,那老王则迟死近20年,
一个毅然决然,一个顾顾盼盼。
正因留恋,反最决绝,这一点两人是一致的。
去寻找逝去的东西, 再次启程 , 若此岸无望, 就去彼岸。
沧桑巨变后, 幸好穿越时空的大门还能开启。
死里真真生真幻。
二 闲中数尽行人小 老王同志三大著作中, 《人间词话》最堪称神秀。
若以梅花比喻老王的《人间词话》, 则词话中如“境界”,“气象","眼界","赤字之心" 之说皆可称寒香沁鼻之花瓣, 其香若兰,其颜胜雪。在阅尽一百余篇透彻心扉的灿烂文字后,有个地方在我看来,如书之芳蕊,我的眼睛不禁久久为之停留。
【三九】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 ”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四十】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已。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 」、「空梁落燕泥 」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 」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 」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隔”与不“隔”之理论,千年之词成就百年之评,多少赞叹谤议却由此而起。
言桃不言桃“刘郎红雨”,言柳不言柳“章台霸岸”——皮相云隔雾绕。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本是好句,可在老王的眼里,也是“雾里看花”,冷月可以无声——只因那是姜夔的无声, 发自主观之心,终隔一层——意境骨里有病。
对这些词人, 老王毫不客气的指名道姓,“数尽行人小”。
【四六】 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西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这是极严重,极直率的批评了。
乡愿,子曰“乡愿,德之贼也”,大概是伪君子的意思, 在我看来,这世界最可恶的莫过于伪君子了,金迷应该立马想起了令狐冲的师傅岳不群大师。 梦窗、梅溪、玉田、草窗、西麓之辈,其实在我国的词史上,地位是不低的,并非籍籍无名之辈。
老王说他们是岳不群,其实事实很难求证。
但我相信,理由是老王之真直逼靖哥哥,
1 “《尚书》大约有十分之五还读不懂, 《诗经》也有十分之一二读不懂 ”——王国维
2 王国维在其弃世前数日,他曾受托替时为其学生、后成著名历史学家的谢国桢题写扇面。王书写了唐末韩偓的《即目》和《登南神光寺塔院》两首七言律诗,可题款时,于谢国桢名后,误植一“兄”字。友无论年齿幼长,皆可以“兄”相称,此为旧时礼数。但师称弟子为“兄”,就悖逆礼节了。
于是,蹈湖当日,王国维先赴清华研究院,依常处理教务,并用墨笔在为谢题写的扇面上涂改“兄”为“弟”字——如此,既遵行了传统之礼,又融入了王氏待人接物的一贯谦和。
做毕这桩事,他才乘车到颐和园,步行至排云殿西鱼藻轩前,临流徘徊片时,方毅然自沉。其时适为榴花盛开的端午时节,认真而不苟且的屈原也是这个时节自沉的。
一个视真实为生命的人, 不以死生计其行。
真实的人,真实的讨厌着他眼中的伪君子们。
数行人之小,而杨亲友之大,也算痴痴之一种吧。 一是他对冯延己的态度。
【十九】“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中、后二主皆未逮其精诣。”
我拼命的寻找冯词中让我惊艳一下的东西,可惜没有。
或许是我鉴赏力有限,但开一代风气真是高到极致的评价了,非常用之语。
二是对自己及亲友的态度,
对自己
【二十六】
【樊抗夫谓余词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百尺高楼”、“春到临春”等阕,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
老王这几首词写的确实不错的,但是否能去争第一要义呢?也许,孤高之人不懂低调。
浣溪沙
天末同云暗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廖落尔安归?
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朝欢宴胜平时。
蝶恋花
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
陌上轻雷听隐辚。梦里难从,觉后那堪讯?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
蝶恋花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问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蝶恋花
春到临春花正妩,迟日阑干,蜂蝶飞无数。谁遣一春抛却去,马蹄日日章台路。
几度寻春春不遇,不见春来,那识春归处。斜日晚风杨柳渚,马头何处无飞絮。
对朋友
【二十五】
【余友沈昕伯自巴黎寄余蝶恋花一阕云:“帘外东风随燕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锦绣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著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字闲花鸟。”此词当在晏氏父子间,南宋人不能道也。】
这个,稍稍有点不好意思。
三 人间只有相思分
老王对南宋之词多予差评,【除了辛弃疾】 ,所谓“北宋风流,渡江遂绝”。
但南宋之词真的一无足道吗?
反例或许是有的——世人多举易安居士,柳三变。
由于难以了解的原因,居士的名字和词作竟然一次也没有出现在《词话》里,也奇。
重男轻女?很有可能。
易安君,生于1084,死于1155。一般认为是南北宋之交的词人,靖康之变时为1127年,居士43岁。距离死去尚有28年,这28年里,她写了些什么?那28年里的句子应该可以算是南宋之作的。
经查可知:《孤雁儿》,《渔家傲》,《武陵春>,<永遇乐》,《添字丑奴儿》皆是南渡之后的作品。
这些词作,如果说它“隔”,恐有失公允。
但,这个反例的却反证了一个问题,居士的南渡之前的词作量更丰,质也更佳。
《如梦令》,《声声慢》写于渡江前,也是公认的代表作。
而柳永的情况大致相仿。
柳三变即柳永,一个彻彻底底的悲情人物。据传早年应试时曾作《鹤冲天》,其中有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宋仁宗看到后极为不满,黜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无奈之下,自号“奉旨填词”,流落勾栏瓦肆,混迹歌楼妓馆,放浪形骸,作词自遣。
词话【一百零二】:“余谓: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等语固非欧公不能道也。”
【一百零三】:“(龚自珍)其人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
耆卿就是柳永。
他生于987年,死于1053年。那些成名的词,我没有查,不知道多大比例是渡江之前还是之后所做,但,无论如何,他的前四十年在中原北土度过,而不是江南临安。
他血液的浓淡应在北朝已定。
词,字字如血。
这样看来,南宋真的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了。
也许在老王的眼里,辛弃疾是个例外。
一个衰弱的时代里的的灵魂是不可能强健独立的,底气总是稍稍不足。
南宋,自渡江之后,尚存活152年, 典型一个苟且偷生不能图一爽快的朝代,就那么个不死不活的存在,还能够谈气论象?
不屈抗争的勇士, 心灵却是强大的。辛词的慷概激昂,许是南朝无数弱民游子勇气汇聚而成吧,“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正是那么多人的的力量,支撑他回头北望了几近半个世纪。
几千年的人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自然是不需质疑的。
还是稍稍有一些区别,在某些时段里,情形或许略有不同。
盛唐,文宋【犹指北宋】,该是我们的人间记忆里最温暖人心的时刻。
老王本就有三号,一为观堂,一为礼堂。一为人间。
也许,老王用一个“隔”字来区分他心中的好词和坏词,也用来区分好人间和坏人间。
人间 ,在老王心中口里时时念叨。
唐,暂且不论,应该没有多少人怀疑它的超凡脱俗, 大气磅礴,或为“骨秀”。
而北宋一朝,贬之者摘其柔弱可欺,杨之者赞其文采风流,勉为“神秀”?
我是历史盲,只知道历史如去了韩国一趟的我朝明星,归来后,多数都明显能瞧出刀削斧凿的痕迹来。所以我想纷繁复杂的史料引用, 或许是个逻辑陷阱。 所以对于北宋,我只想举一人一物以窥之。
包青天。
这个人名字太震聋发聩了,每次听到的人心脏都应该狂跳一阵。这个人,脸如黑炭,额生月牙,号称青天,在中国,存在于真实,活跃在戏台,半人半神。
中国人爱清官,盼清官,不是中国人口味不同,在过去的几千年里,估计这个星球上的人都在盼望着,盼望着.....
但中国人的悲催之处是,盼的时间很长,大部分时间却是竹篮打水,镜花水月。 到了公元999年,梦中人才终于出现。
那个时代的老百姓是幸福的,秦香莲们活得得很幸运。
不住是是包成就了时代,还是时代成就了包?
若没有仁宗皇帝的超级圣明,包青天至今可能还只是在芸芸草民的清官梦里。
可庆,万恶的专制王朝打了个盹,把魔爪笼在袖里忘了拿出来。
那当儿叫北宋。
东京汴梁。
说那个城市发达,那农村如何?在一千多年前, 农村和城市的比例和现在掉一个个儿。
城市,那时侯,在我们的星球上不是主流,人口占绝对少数。
而那时的的汴京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其风流绝代,如用语言去形容,未免是苍白无力的。还好,我们的祖宗留下了一个凭据。 这就是清明上河图。
现存最庞复的实景画图记下了历史上最熙攘的都市。
不必细说,也不可细说,所以,看着图,想象着那绝世的繁华,乐事也。
如此盛景,北宋才有。
就财产丰富程度而言,甚至超过了盛唐。
引车卖浆之流,在千年之前,居汴梁城中闹市要塞,比之今日,反而存在得堂堂皇皇。
国弱而民富,塞北群盗没来的日子里,草民是史上最幸福的人。
这两个时代,老王同志该是深爱的, 在他心中,或风流此即是也。
在他眼中,那一曲曲一阕阕,朦胧望去,是否已幻化为汴梁城.长安街?
安知何为词欤,何为人间欤?
最后,再品味一下陈寅格先生为他撰写的挽文:
“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祈愿老王,在彼岸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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