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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花恨水生
张恨水的“诞生”
父亲“张恨水”的名字,是与《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等诸多深入人心的文艺作品联系在一起的。但说来人们也许不相信,儒雅文弱的父亲,居然是数代习武的将门之后。
我的曾祖父张开甲自幼习武,是家乡有名的大力士,太平天国兴起时,他还曾入湘军曾国藩部队。他的绝技是信手拿一双竹筷,向空中一伸,就能夹死一只苍蝇,而被夹死的苍蝇,只是翅膀折断,身体依然完整。父亲后来在写《啼笑因缘》时有一细节:关寿峰请樊家树吃饭时用筷夹蝇,很多人认为“不真实”,“荒诞不经”,殊不知这恰恰是曾祖父的绝技。
父亲原名心远,1895年出生于江西,祖籍安徽潜山。据说他出生那天,正好是曾祖父接到了提升参将(二品顶戴)的喜报。曾祖父大喜,认为这个孙子是大富大贵的命,岂不知造化弄人,父亲的一生既不富也不贵,手耕笔种,糊口而已。
父亲6岁入私塾读书,天资过人,过目成诵,祖父本来计划让父亲东渡到日本留学,但父亲更向往欧美。祖父一时拿不出那么多学费,就让父亲等一段时间,不幸的是,祖父突然染上一场急病猝然去世。父亲是家中长子,去世前,祖父把父亲叫到榻前问他:你能否上养老母,下养弟妹?父亲跪在病床前,郑重承诺下来。从此,家庭重担便压在父亲身上,一压就是大半生。 那一年,父亲只有17岁,在亲友介绍下,先到了上海,考进孙中山先生办的蒙藏垦殖学校就读。这期间,他试着写了两个短篇小说投到商务印书馆的《小说月报》,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过了几天,竟然收到主编恽铁樵的亲笔信,表示可以刊载。父亲欣喜若狂,虽然不知何故,一年、二年,一直等到十年后恽铁樵离开《小说月报》,稿子也未见登出,但这对父亲最终走向文学生涯,无疑起了巨大作用。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父亲在这次投稿中署名“愁花恨水生”,1914年,他在汉口再发表文章,就只用了“恨水”二字,这个名字曾引起读者很多兴趣和猜测,其实就来源于南唐后主李煜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一句。
1913年,因时局不定,蒙藏垦殖学校解散,父亲再次失学。后被他的堂兄介绍到著名话剧艺术家李君磐和陈大悲主持的“文明进化团”,做一些文字宣传,也曾粉墨登场,上台演过戏。此后父亲又参加了苏州的“民兴社”,结识了刘半农等许多新朋友。这些经历,对他后来的文学创作极为有益。
1919年秋,父亲北上,到了他一心向往的北京。他最初心愿是想到北大当旁听生,但先要解决谋生问题。有一天父亲一位同乡来访,随手带走了父亲闲时填的一阕《念奴娇》,而这个词又恰巧被后来成为报业巨子的成舍我看到,其中“十年湖海,问归囊,除是一肩风月……”之句让他大为倾倒,由此两人结识。1924年,成舍我要父亲在他创立的北京《世界晚报》中负责文艺副刊,父亲对这份工作格外用心,所谓“呕心沥血”也不夸张。因为是初办,外稿不多,初期的《夜光》几乎是“张恨水的独角戏”,小说、散文、诗词、小品、掌故等,全是他一人包了,也颇受读者好评。
父亲那时同时兼几份工作,在《益世报》当编辑、《世界日报》上撰稿,每份稿费上他写着祖母、叔叔等不同人的名字,就为了克制自己不花钱。他对祖母极孝顺,在写《金粉世家》时,知道祖母喜欢这部小说,不管多忙,他每日把报上的连载,亲自读给祖母听。抗战胜利后,我们一家从四川回到安徽老家,在看到祖母的刹那,父亲跳下人力车,不顾土路的肮脏,50多岁的人扑通一声就远远跪下来,笑声、哭声混成一片……
《春明外史》是父亲在此期间撰写的第一部百万字的长篇连载小说,也是29岁的父亲的成名作。这部小说引起了出人意料的轰动,每天下午两三点钟,就有不少读者在报馆门口排队,焦急地待着当日报纸,以先睹为快。如此景象长达5年之久。“张恨水”随着《春明外史》成为南北皆知的人物。 |
手泽无多唯纸笔
父亲从不穿便服,从我记事起,永远是一袭长衫。在家里也没有任何特殊之处,跟我们吃一样的饭菜。虽然父亲在小说里塑造的人物个个都鲜活如生,但生活中的父亲却木讷、不善表达,父亲毕生都很低调,不喜欢抛头露面,即使在当时已经大红大紫了。有一次我跟他到邮局取稿费,邮局小姐看了他的签名,先是一惊,继而跟周围人交头接耳地嘀咕一阵,惹得邮局里的人都抬头看他,把父亲看得极窘。出来后,父亲对我说了一句:“人的面孔被人当小说看,实在是件很难堪的事。”
在我看来,父亲更了不起的地方,不仅是他在文学上的造诣,更是他的人格修养。父亲生前对毁誉非常淡泊,对很多争论也不予回答。捧也好,骂也好,他从来不置一辞。我们那时年轻气盛,总希望父亲能出面说几句。父亲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书在,就会说话。”他从来不参预任何派别的笔仗,认为只是“徒乱是非”。
父亲长期被冠以“鸳鸯蝴蝶派”,这个标签使外界对他们这一派作家有一种误解,以为他们都是只会吟花弄月、不关注社会现实。这对他们来说是个不公平的评价。何为“鸳鸯蝴蝶派”,一直没有一个科学定义,而是把那些写传统形式小说的人笼统地划归这一派。这个定义也很芜杂,把武侠小说、侦探小说都划为“鸳鸯蝴蝶派”,其实他们的各自特点并不一样。比如写中国最早的侦探小说《霍桑探案集》的程小青先生;写了《秋海棠》的秦瘦鸥;被视为“鸳鸯蝴蝶派”代表人物的包天笑先生,直到98岁时还说:“别人说我是鸳鸯蝴蝶派,我至今也不知道什么是‘鸳鸯蝴蝶派’。”
虽然年轻时写了那么多作品,但父亲后来一直被视为另类,而被排斥在主流之外。到了晚年,本来就不爱说话的父亲更加沉默。我后来感悟到,处于边缘地位的父亲,内心深处一定埋着巨大的痛苦和深深的悲凉,他对这一切都只是以沉默应对。
父亲在家里也比较严肃,不苟言笑。我对父亲的感觉是敬畏多于亲近,也许正因为此,童年时他为我讲过的《木偶奇遇记》,我铭记终生。但他对妹妹非常疼爱,父亲喜欢弄花,唯一允许插手的,就是我妹妹明明。
1966年,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我的家笼罩在忐忑不安中,我们兄妹几个也到外地参加“社教”或“四清”运动,家里愈发冷清。父亲终日呆在书房里,与他热爱的《四部备要》为伴。他用已经不大听使唤的手,用了整整一夜,给在外地的两个妹妹写信,信上说,因为想念女儿,他竟然半夜哭湿了枕头……
在一片稀稀落落的鞭炮声中迎来了1967年的春节。这年除夕,父亲还拖着病体颤颤巍巍地下跪。那时他好像已经有所意识,在心底一定在对祖母诉说着什么。过了年,父亲可能得了感冒,身体更虚弱。正月初六下午,在我和妻子、妹妹苦劝下,他才同意第二天去医院看病。当晚23点半,我看他的屋里还亮着灯,就披衣过去,见他仍在拥被读《四部备要》。我让他早点睡,他把书缓缓地放在枕边,说了声“好”,谁知这是他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早上,就在家人为他穿鞋时,父亲突然仰身向床上倒去,没有一丝呻吟,更没有一丝痛苦,只有他身边放着的《四部备要》。
2002年,父亲曾住过的砖塔胡同面临拆迁,我和家人曾申请作为文物保护单位,但最终还是落了空。父亲曾有诗云:手泽无多唯纸笔。除了那3000余万字的作品,父亲的一生,便如水一样,历经波澜转折,最终漂逝而过……
有关张恨水
上期口述写的是张恨水,三联生活周刊的博客上特地开设了“口述历史”一栏,并且登载了此篇采访记录,刚才上去一看,已经有了一百多条评论。看来,记住这个名字的人还真不少。
去年夏天采访吴敬琏的姐姐吴敬瑜,为她作一篇有关其母亲邓惺之的口述。第一次在吴敬瑜那里听到了“张恨水”的名字,因为邓惺之办的报纸聘请过张恨水。此前一直觉得这个人从解放后就消声匿迹了。吴敬瑜大体讲到那时张恨水家里如何困难,因为人口多,张恨水要供养前妻以及诸多孩子。总之记忆里留下了这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当时曾向她讨要过张恨水后人的联系方式,她说,前几天还有来往,自从她母亲去世后,渐渐地就断了联系。
这件事搁了好久,直到有一天在三联书店里闲逛,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一本书——《我的父亲张恨水》。我赶紧联系出版社、联系编辑,终于拿到了张恨水的第四个儿子张伍的电话。打电话时,张伍在那边迟疑了一下,说自己历来很低调,但看在三联的面子上,最后还是同意接受采访了。
张伍是个很健谈的人,毕竟是学京剧老生出生的,声音洪亮,底气十足(顺便提一句,他的夫人是学青衣的,与他是中国戏曲学校的同学,看当年的照片,实在是个美人,采访中间她回家了,按她这个年龄来说,依然是个老美人)。可能是整理父亲的东西多了,上来就为父亲的一生总结了若干条,一来二去半小时就没了。好不容易找个空歇打断他,从那些细节问起,老人才算是跟着我的节奏配合起来。
张家一直很低调,这可能是因为张恨水的东西在革命年代里显得太不入时,红极一时的大作家成了边缘人物,全家人都夹着尾巴。张恨水年轻时最早被成舍我慧眼相中,在《世界晚报》做起记者;后来又被邓季惺高薪聘去,巧的是,成舍我的儿子成思危、邓季惺的儿子吴敬琏现在都是“闻人”。问张伍与他们是否还有来往,他说只是认识,但并无交往。他打趣地说,某一次会议,他与张友鸾的儿子坐在台下,成思危、吴敬琏皆坐在台上,他们自我解嘲地说:老板的儿子还是老板!
依我的习惯,是万万不能放过张恨水的私人生活的。采访前查了不少资料,张伍的母亲周南是张恨水的第三任夫人(实际上当初是偏室的身份),第一任是母亲给选的,有名无实;第二任无共同语言;直到遇到最后一位,张恨水才找到感情归宿。应该是个很丰富的故事,试探着向张伍提起这个话题,没想到他很坚决地说:“我不想谈论这方面的话题。”没有勉强,只好作罢。感兴趣的读者自己寻找那些花边新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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